秦淮桑
“路旁木槿花，马儿一口吃掉它”，依稀记得松尾芭蕉集子里有这样的俳句，明朗活泼，画面感很强，芭蕉俳句中多的是幽淡闲寂之境，难得活泼，所以读来便有种耳目一新之感。
一天中的某个时辰，俳人骑马赶路，也许为了探访挚友，也许是回自己的宿处，也许仍在行旅的途中，路过槿篱前，马儿忽然止步不动，张嘴叼住一朵槿花，细细嚼食，享受着片刻的清宁与自在。这样的画面是写实的，同时又兼具写意，有很隽妙的意思在里头。
木槿花可食，早已听人说过。用以滑粥，口感细腻柔软，带有一丝丝清甜。煎蛋则黄紫相映，亦佳。或是拖面糊油炸，焦香酥脆。
倒是不知马儿亦好此味。想想槿花鲜软，自然要比青草甜美多汁，也就难怪了。在我，木槿花却只是观赏，朝开暮落，生命之短暂令人叹息。然而美好的事物之所以美好，便在于它的不长久，露水如此，若叶如此，萤火如此，秋月如此，槿花樱花朝颜花或者是别的什么花亦是如此。但它们从不自怨自艾，美得一日是一日，好得一时是一时，总归是尽心尽力地去活，去爱这尘世。到老来，如果生活安定，我也愿意栽一行木槿，春赏叶，夏赏花，等一匹馋花的马来，任它吃个饱。食花马，想想就觉得风雅。
乡下人家养的马，多数仍是以草料为食，鲜草或者是干草，豆子不敢奢望，偶尔得些做豆腐剩下的豆渣已是莫大恩赐。至于槿花是何滋味，马儿自然无缘得尝。
旧时，靖西壮族人家多住干栏，三层木质结构，顶层是个小阁楼，顺木梯爬上去，可以储放或是取用谷物粮食。中间住人，踩着木板走来走去，会发出哒哒的响声，厚重，而且质朴，不似瓷砖地板那般华贵冰冷。底层养家禽，养牛，养马，闹哄哄的，也觉得很有意思。
从前舅妈家也养马，是白马，马的眼睛大而圆，很清亮，好似含着一汪水，十分温顺的样子。
日间同勋哥儿去放牛放马，任它们低头食青草，自在地从青草丰茂处走到另一青草丰茂处，我们坐下，掐狗尾草玩儿，或者是躺着，拿草帽盖在脸上，有很小粒的阳光透过编织帽落在眼皮上。有时也伏在草间，找寻一种可做药用的草，独独一根细茎，叶细长，花小，色黄或红，俗名“肥仔草”，即“独脚金”是也，晒干后，清香扑鼻，可煮水做茶饮，或是煮瘦肉汤，有清热、消积、促食欲的功效。因不易得，中药店售价颇高。我们拨开意欲迷人眼的其他杂草，细细搜寻小半天，方得独脚金三四十茎，拢在手心，也不过小小一束，然而已是极为珍贵。近日中，阳光亮烈，风声低低穿过山坳，抬头可以看见云挽着云睡在瓦蓝瓦蓝的天幕里。肚子瞅准时机大唱空城计，也该返家食午饭了。我们牵着牛和马，慢悠悠走在山径上，脚边蓼花开得泼辣，马兰菊开得温文尔雅。经过一条小溪，我迫不及待将手没入水中，凉浸浸的，再掬起一捧扑在脸上，真是舒服，有疲乏顿消之感。回头看见马儿兀自饮水，矫健的身姿映在水里，溪水幽绿，树影沉沉如墨，远近的山峦高低起伏，漂亮得好似水彩画一般，让人不禁看得呆住。不说溪水淙淙，不说绿野深幽，单是溪边饮马，也觉得有古老的远意。
东山魁夷亦养过一匹马，在他的画里。马儿身姿轻俊，马尾长长，四蹄矫捷，走在幽深的绿林里，走在绚烂的暮色中，走在静谧蓝的天空下，走成一团清淡的月光，走成一个朦胧的意象，走成一匹裹着哒哒轻响的时光绸。
画里的白马，遥远，清冷，悠闲，安静，放浪形骸于山水之间，无忧无虑，无羁无绊，远不同于世上人家的马，被圈养，被劳役，虽有不甘，却苦于不能言说。我尤为喜欢《嫩叶的季节》一画。嫩叶的季节，是春，鲜活，水灵，生机勃勃，老树发新芽，颜色是浅的，如同蘸了莺黄轻轻擦过。树下是空阔的湖，波纹粼粼，水光潋滟，对岸乔木成行，树影倒映在水里，静默如同翡翠带子。一匹白马徐徐行来，低头嗅春草，静美如此，令人见之，不禁心微微怦然一动。有人问白马代表着什么，魁夷说：“白马是我的心愿。”多美啊，那些养在画里的白马！多好啊，那些养在心中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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