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高深莫测,云山雾罩的《道德经》到底说了些什么?杨照的《老子:南方的智慧》认为,《老子》并不玄妙幽深,至少没有《庄子》那么玄妙幽深;《老子》书中呈现的道理也没有那么多转折变化,甚至没有《孟子》那么多转折变化。
《老子》其实就说了三件事。
第一:有一个先于一切的道,管辖统领所有的事物,而道之所以能如此管辖统领,因为它本身无法被归纳、被掌握。
第二:要理解道,必须用后退的方式,尤其是去除分别的后退。分别都是相对的:长,是因为有短;高,是因为有下;善,是因为有恶。看到分别,我们就该往后退,看到分别之前,相对出现之前的混同;道,就是一切分别升起之前的大混同。
第三:如何依照道更正确而有效地处世。这部分《老子》的说理对象,是主、君王,是领导者,教已经拥有权力的人如何运用权力,延伸出去连带解释如何取得更多、更高的权力,并让权力不至于丧失。
五千言,基本上就是绕着这三件事反反复复地说着。
曾经迷失于《老子》的字句迷宫里,一些朦胧的困惑受杨照的高度概括的启发,我有种类似破除迷信式的心灵解放感。
杨照的重要点拨,还在于他指出了《老子》的文本特点。
“与《论语》相比,《老子》没有问答对话,只有答案;而且《老子》没有说话的情境,意味着他彰示的是普遍的准绳,不受情境变化影响。与《孟子》《庄子》相比,《老子》也没有辩,不曾假设有别的立场、别种态度的人,可能从什么方向提出质疑,因而必须有攻守来往。”
“《老子》不辩论,只宣说。其风格背后的姿态是take it or leave it。我告诉你道理就是如此,爱信不信。这种风格在先秦其实极为少见,同样采取宣说体的《荀子》《韩非子》都还习惯性地放入些假想的反对意见,再进行批驳。”(杨照)
这非但与同时期的诸子百家大异其趣,更昭示了东西方思维源头的巨大差异。
PHILOSOPHY,哲学的词源学本意就是爱索菲亚,索菲亚就是智慧女神。与老子同时期(哈贝马斯所谓的人类轴心时代)的古希腊哲学的主流认为哲学本身不是智慧之学。苏格拉底认为智慧属于雅典娜,自己唯一笃定的事情就是“知道自己不知道”,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要靠近智慧,热爱智慧,无限逼近却永远达不到,哲学就是抵近智慧的方法和过程。在古希腊,真正的“智者”是带有贬义的,被称为诡辩派。
《论语》是对话式的,同样记录述而不作的苏格拉底言行的《理想国》也是对话模式。不同的是,苏格拉底没有真理在握式的谆谆教诲,而是以一个无知者的谦虚态度,不断挖坑,诱敌深入,进而穷追猛打,不获全胜决不罢休,逻辑思辨,有迹可循,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
如果说,中国古代也有哲学的话——哲学是我们从日本借用而来的,日本人最初用的是“爱智学”,这更接近希腊哲学的本意——此哲学不同于彼哲学。
宇宙万物的本质,物质第一性还是精神第一性,以及人类认知能力的限度等等,这是西方哲学的母题,而中国人心目中的哲学则是为人处世、权谋机变、治国平天下,更接近心灵鸡汤和成功学,充满了功利色彩。
搞清这种差异,就明白黑格尔为什么对于包括《老子》在内的中国传统哲学评价不高了,他甚至认为中国古代没有哲学。依照西方哲学标准,体现了先秦智慧之蒙昧与朴素的《老子》是相当混杂的,如果说一定有“哲学”,那就是“道”,是“无与用”的“玄之又玄”,形式上比较接近古希腊本体论自然哲学。
从什么样的角度看,就有什么样的评价。司马迁写“老子韩非列传”,将老子和韩非子放在一起,是因为他们都是讲权术的,算是合并同类项。
而对于玩弄权术者来说,态度又不一样。“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秦末战乱,民生凋敝,对统治者来说《老子》仿佛量身定制。于是,老子和黄帝摆在一起成为黄老,强调无为清静,遂有文景之治。
帝王之术和普通老百姓又有何干?魏晋以降,政治黑暗,郁闷至极的士大夫寻求精神解脱,老子和庄子结合,成为老庄,似成一体,但依旧不同。
老子,老谋深算,故弄玄虚,精芜混杂;庄子,亦庄亦谐,浊世自清,视名利为腐鼠,有机会自当展翅扶摇九万里,不得志宁可在污泥里撒欢打滚,率真率性,自由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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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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