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棵柳

在北山，第一缕春色，是我老宅门前的七棵柳树透露的消息。

最初，一场漫天的春雪,给草木带来复苏的迹象，这时的节令刚好春分，我发现，柳树的枝条慢慢褪去冬天残留的僵硬表情，柳条渐渐开始泛青，也就这个时候，土地彻底解冻，庄稼人开始把春小麦和一些农作物陆续种进土地。由于北山地区海拔较高，气温偏低，一切物候总是比外面的世界慢了一拍，直到清明节前后，柳树的枝条上才有了一个个怒起的芽苞，渐次，芽苞吐出嫩芽，嫩芽又变为鹅黄色的嫩叶，此时的北山大地，一簇簇紫花苜蓿长成一蓬蓬绿绒花，恰似镶嵌在田面上的绿翡翠，地皮上草芽开始泛绿，杏花亦含苞待放，放眼望去，仲春气象,处处充满生机。

此时，我家门前的那七棵柳树,被春风一再引诱之下，也披上了一身柔软的鹅黄，呈现出“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的诗意。

那七棵柳树，已经有些年岁了，树干粗壮，虬枝交错，棕褐色的树皮斑斑驳驳，凹凸不平，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树冠硕大而茂密，新枝嫩条交替繁衍，虽然经历了六十多年风雨的侵袭与岁月的洗礼，但让人感受到一种生命的不屈与倔强，顿时，面对它时的敬畏之情便油然而生。

上世纪60年代初的北山，坐落在大山腹地，人们的生活处于极度贫穷落后的状态，这源自于十年九旱的自然条件，再加上山大沟深的生存环境，人们的生活不仅温饱无法解决，就连自然生态也极其脆弱，光秃秃的山上难以见到覆盖的绿色植被，如果在北山某个角落能见到一棵榆树或是一片葱茏，那就昭示着生命的存在，更是北山独一无二的风景了。

我家老宅门前的七棵柳树，也正是在那个年代栽下的。

记得父亲说，那时候我家刚从定西搬过来，在山脚下，平地挖窑，筑土为墙，扎下了根基。上世纪60年代，父亲同村里的几个人也被派往青城的黄崖口去筑炉炼钢。青城古镇地处黄河南岸，是我们兰州的塞上小江南，俗有鱼米水乡之称，盛产水烟稻田，门前绿柳成行，田园瓜果飘香，堪称富庶之地。

那时的父亲赶着三头牲口，负责把北山收来的废铜烂铁驮到青城的黄崖口钢厂，说是钢厂，也就是在山脚下的平坦处，用泥巴土块加少量砖头垒起的几座看似高大的土炉而已。鸡叫头遍东方刚动的时候，父亲喝上几盅绿茶末子熬得罐罐茶，丢上几口炒面，便赶上牲口，驮上收来的铁件，顺着坑坑洼洼曲里拐弯的山道，顶着满头的星星，超着青城的方向走去。就这样，今天去明天回，两头带着夜色往返于青城和后北山之间。

父亲是念过几年私塾的人，他读过《增广贤文》和《诸子百家》。他见到浩浩荡荡东流而去的黄河水和笼罩着青城的那一片翠绿时，心里在琢磨，这滔滔黄河水我是无法引到北山去，可这一片绿意，我能移植到北山啊，于是，他和青城当地的乡亲张嘴要了七根柳树上的把儿枝，回来后插到水缸里，泡了二十来天，见柳枝上鼓起了芽苞，赶清明之前将它们栽到了我家门前的路边上。那年，父亲从青城的集市上还驮来了二十四根镢头把粗细的桦木椽子和三根碗口粗的松木檩条，在上冬之前，盖起了一间小高房，小高房的基座是用土胚块双轮箍起的一眼箍窑，后来作为大哥结婚的婚房，一住就是二十多年。

父亲把一场春雪堆积到七棵柳树的树干根部，那棵柳树杆子像是一座小雪山上插着的半截旗杆，这一场春雪，让七棵柳树全部活了下来。夏天，父亲把一场场雨水也调动起来，顺着他在地面上挖得小沟渠，让水流到树窝窝里，柳树便抽出了鲜嫩的小枝条，待到秋后的时候，七棵柳树顶起了筛子般大小的树冠。风雨四季，父亲没有落下一场雪，也没有落下一场雨，就这样，七棵小旱柳长成了参天大树。村子里几次修路，先是拓宽了土胚路基，再是铺成了砂化道路，最后硬化为红砖路，并配套了排洪边沟，几十年几度变迁，但自始至终谁都没有动这七棵柳树。

每到盛夏来临，或是到田间劳作的人们，或是过往的路人，行至树下，总要蹲在柳荫下乘乘凉，歇歇脚，或是三五人盘膝而坐，卷上一锅子旱烟，家长里短地谝上一会儿闲传。

我家有柳初长成。每到春天，父亲总要从这七棵柳树上取下几枝嫩枝，剁成柳树栽子，在水缸里泡出芽孢之后种植，到后来，我家庄前屋后，田埂地头，崖坎沟畔栽了许多柳树，那时候在北山，半截木头棒棒都是稀罕之物，左邻右舍的乡亲们，今天你讨个铁锨把，明天他要个蹶头把，父亲都毫不吝啬地从树上砍下合适的一枝，笑着递给他们。春天的时候，把多出的柳树栽子，也给邻居们分一些去栽种，而且教给他们种植的诀窍与方法，算起来，今天村子里的柳树，几乎都是我家那七棵老柳树的子子孙孙了。

受父亲的影响，我自小就喜欢树，更喜欢栽花种树。父亲和哥哥们栽树的时候，我也积极参与，替他们拿树苗，他们填土时，又帮他们扶住小树苗，让小树苗在骨子里就站稳站直，庄前屋后的白杨树、榆树和杏树，有不少都是我亲手栽下的，以至于到上世纪90年代，我参加了村级基层工作，带领着群众大力实施退耕还林、荒山造林、道路绿化等绿化项目时，亲力亲为，尽职尽责，这其中也包含了对父亲的深切怀念以及对乡土的浓郁情怀。今天的村庄已是一派荒山披绿装，道路成林荫的新气象，除了柳树，满山遍野的柠条红柳、杏树侧柏构成生态北山的靓丽风景；国槐云杉、丁香连翘、还有榆叶梅等观赏性花木也落户庭院，美化着人居环境，美化着北山人的心灵。

父亲当年用牲口驮来的那间土木结构的小高房，历经了四十多年风雨沧桑之后，于2003年初春，我把它拆除了，然后在原址上新建起了一栋两层高的砖木小洋房，现在，作为我的书房，我把它取名叫“观柳斋”。

春风梳柳，絮花舞蹈。我在“观柳斋”读书写字之余，站在窗前向外望去，窗下的柳树随风摇曳，吐绿滴翠，细雨斜风中尽显婀娜之态。

“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每当此时此刻，我就想起父亲，想起他克己恭人，坦荡磊落的处世风格和诗礼教子，耕读持家的唯美家风。

□黄治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