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来江南，常常会邂逅桂花。苏州、杭州、扬州都能遇到那隐约却馥郁的花香。
一万株桂树？那该是怎样的壮观？
对规模的想象，让我动心。
我也想过，去南京要拜谒栖霞寺。或者去看看雨花台。但不知为什么，住在车水马龙的街旁，我却打消了这个念头。在玄武湖畔走走停停，我总觉得空旷而荒凉。空旷是因为玄武湖足够大，而荒凉感却不知因何而生。及至秦淮河上夜游船所见，夫子庙和乌衣巷逡巡，所得的只是失望。繁华的是盛名，今人雕饰的历史崭新得令人生畏。
想起了师父描述的紫金山。坐了车上去。上山的路貌似只有一条，堵车严重。终于身处山中时，心境陡然换了面貌。密林绵延，古松参天。幽深而又宁静的大山，竟然在转身之间环抱了我。
风很柔和，阳光透过叶片洒在林间小径上，三两把椅子错落着，往前走，是中山陵。往后走，是灵谷寺。人们相错而行，在其间休憩。纵然有欢声，也消弭在茂林中。
耳目暂歇，嗅觉灵敏起来，是什么萦绕鼻尖？沁人心脾？似有还无，张目无踪——一丝隐隐的，幽幽的花香传来，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和我捉迷藏。我不由地起身，循香而去。
却还是不见。
一片枫叶缓缓落在脚下。我拾起端详。那幽香又袭来，终于发现地上有极不起眼的小花！捧在手心里，淡淡的黄色，柔美地开着，是桂花。再仔细看，桂花竟细细密密地落了一地。抬眼寻觅，这才发现松林间那矮株的即是桂树，因其花朵的细微，乍看之下，竟然被忽略。
环顾整个密林，原来我并不需要移步半寸，我所置身的地方，正是桂花海的中央！
据说紫金山原本种满了松树林，但虫害肆虐，大部分马尾松都毁于一旦，而灵谷寺周围的松树却意外得以幸存。林业专家仔细分析发现，唯有灵谷寺旁种着桂花，桂花树和马尾松交叉成林。虫害是由飞行能力差的天牛传播的，而桂花树阻止了天牛的迁飞。由此紫金山不再是松涛独起伏的地界了，桂花海的涟漪也深入其中。
密林一角，即是灵谷寺。
灵谷寺在紫金山的东南麓，是明代佛教三大寺院之一。早在六朝时期，紫金山就已经是佛教圣地，梁武帝时，周围寺院多达七十余所。几经兴废，灵谷寺独存。
其中无梁殿是唯一还能看见明代面貌的殿堂。这座无梁殿，原名为无量殿，因供奉无量佛而得名。整座建筑由砖石砌成，无梁无椽，所以又叫做无梁殿。
在那个殿里，很容易安静下来。南京这座城市，承载了我们这个民族太多的眼泪。那些百姓的子弟，在一次一次的战火中付出生命，悄无声息地陈列成眼前的姓名。殿外即便再骄阳似火，殿内也因为他们的牺牲而肃穆清凉。面对斑驳的字迹，想象着这些年轻过的人们，他们都是母亲的儿子，女人的丈夫，孩子的父亲，在来不及道别的时候就匆匆地过完了一生……后来我读到台湾著名作家齐邦媛女士写的《巨流河》，里面有她写自己年少时倾慕的飞虎队队员的故事。七十年后，她从台湾飞回来，到南京找他的名字。那一段文字令人心碎。在不相关的人看来，名字如同符号，看不出后面的来龙去脉，爱恨情仇，但怀揣秘密的人来寻访，那都是怎样惊心动魄的人生啊！
据说以前殿里有三尊佛，阳光透过墙上的气窗照射进来，在特定的时间，太阳恰好如同追光，照耀在佛像上，特别地庄严。如今，佛像不在了，普通人的名字在，有光进来，也是抚慰吧。愿付出的，抱憾的，无畏的…人们都得到安顿吧。
今人所能见到的灵谷寺已经是清朝同治年间重修过的样貌了。三进院的庙宇几经修葺，焕然一新，让人有些意外的，最后面的殿竟然是玄奘法师纪念堂！
玄奘法师圆寂在西安，他的顶骨舍利竟然在此供奉。查阅了相关资料，才明白法师身后，墓地毁于黄巢起义，顶骨舍利迁至终南山紫阁寺，后三百年由僧人迎请到南京报恩寺建塔供奉。清末塔毁于兵荒。1942年，侵华日军在报恩寺三藏殿原址处挖得石函，内有文字详载顶骨来历，顶骨舍利由此一分为三——北京、日本、南京三地留存。南京的顶骨舍利由当时的汪伪政府分两处收藏——小九华山（今南京玄奘寺）和文物保管委员会。文保会的这一份在1973年迎至灵谷寺。
沧海桑田，大师也无法预料在他身后这种种的变迁！想玄奘大师千里迢迢，孤身涉险，专志正法的传播，以他那份坚韧而又奋勇的心怀，一定是更希望后来的学人能以法为重，而不执外物为真理的吧。顶骨舍利再三地辗转，再三地经历被抢夺，迎请，赠送，湮灭，无人识得，或奉若珍宝，都是我们这些热闹的人在造作的事情吧。而身为佛子，来在此处，面对此景，该领会的又是什么呢？
走出灵谷寺，桂花的花瓣雨飘下，回头看，又有新的旅人徜徉在花香中。历史在翻篇，人们在洗牌，一茬一茬的岁月经过，痕迹被时光的大手轻轻抹掉，而只有这年年岁岁不绝的桂花开着，香着，旁观着。我和旅人们擦肩，走出去很远，恍若听见有谁在轻唱：俺曾见，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过风流觉，把五十年兴亡看饱……
文/程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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