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南方

南方 & 孙智正著

创作跨度13年的长篇小说，吸纳使用了浙江嵊州方言（属吴语），但并不影响普通话读者的流畅阅读。其中，主人公是浙北地区的乡镇少年，孙智正截取了他们自幼时至高考志愿填报为止的生涯——然而，这并非“地方志”或“个人志”。《南方》愉快、单纯，具有惊人的延展能力，它自觉地缺少了他人有意无意添加进写作的部分，将写作推向自由；同时，以一种最浅明而无可限量的方式契合了“现实”。这是一股令人振奋和惊叹的流体，展示着崭新的当代汉语气象。

孙智正，1980年生，浙江嵊州人，现居北京。

内容节选

孙猴子

爷爷讲孙悟空找师傅，扎了个木排，找了张好大的树叶竖在排上当帆，孙悟空撑着木排漂洋过海找师傅去，要去学长生不老，他师傅菩提老祖敲他后脑勺三下，你晓得敲三下啥个意思？就是喊他夜里三点钟找他去，师傅传他真本事，孙悟空学了十七二变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孙悟空这人太骄傲了，学了这个不学了。娘娘说，嗯，猴子嗯，性格急，不肯学了。娘娘说话断断续续，听起来很吃力，她还喜欢把别人说过的话再讲一遍，娘娘叫我对着月亮说，月亮婆婆烧饼给我一个，她说这样说说说，月亮婆婆听见了就会掼个烧饼落来。爷爷说，后来保佑孙悟空唐僧上西天，有只大鹏鸟啦，如来佛派下来的，翅膀刮一下也是十万八千里，孙悟空就飞不过它了，翻筋斗慢猛呀，大鹏鸟翼股刮一刮多少快，孙悟空就给大鹏鸟抓起唻。

熬屁做人家

二爷爷楼顶有本图画书册，里面也有三个人，一个大鹏鸟变的一个狮子变的一个大象变的，孙悟空也打不过这三个妖怪。爷爷说，以前有个女人家去做新妇，这个女人家有点騃，脑子不太对耳朵也不太好，她妈跟她说，以后到婆家要熬气做人家，她听成了要熬屁做人家，她就熬着不放屁，三年没放屁，脸孔熬得黄黄的，有一日有个卖凉帽的在门口喊卖凉帽，她出去看看也想买一顶，结果屁熬得太久了，看凉帽的时候没熬住，蓬放了一个，凉帽都冲到天上去了，卖凉帽的人把她抓起来送官府，县老爷审她的时候，她在地下跪着，熬不牢唻，蓬又放了个屁，把县老爷轰到天空上面去了，天宫都摇了，玉皇大帝还尽道地震了，喊千里眼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千里眼只眼睛杀亮的，天空高头也看得见地下高头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两只眼镜像电杆一样一照，就晓得什么事情唻，他跟玉皇大帝一说，玉皇大帝派天兵天将下来把新妇抓上去，玉皇大帝也是多管闲事啦。娘娘在旁边说，也是多管闲事啦。本来在天空上面做做皇帝很好的呀，要把她抓上去，审她，她在天宫里又熬不牢唻，蓬又放了个屁，这个屁最大最杀，把天宫都震塌唻。

卖香屁的

还有个卖香屁的，有个人吃了颗豆，放出来的屁很香，实在香，嗅到的人都说香，这个人到街上卖香屁，十两银子一个屁，县老爷听到了，抓这个人到屋里，叫他放屁，一闻是香，县老爷问他怎么放香屁，这个人说就吃了颗豆，县老爷一听这么回事，吃了好多豆，憋着跑到知府那里，跟知府老爷说，知府老爷啊，小人屁很香，专门为老爷憋了一肚皮过来，知府老爷把脸贴到县老爷的屁股上，结果县老爷蓬一下，屁没放出来，喷了一肚皮烂屙出来，知府大人气坏了把县老爷打了一顿。

日本鬼子

墙上挂着一张像，跟小太公长得一模一样，我爷爷说这是小太公的爷爷，也是我太公的爷爷，太公早就死掉了，被日本佬杀掉的，日本佬来拉脚夫，太公和村里一个聋子风香在地里干活，看见日本佬来了连忙躲起来，日本佬带的翻译喊，大家不要怕，找脚夫，挑完担放你们归来还有工钿拿。没人站起来，翻译又喊，再不站起来，我喊他们开枪了，我都看见你们躲哪里了。太公站起来了，聋子风香听不见没站起来，他就逃过去了。太公被抓去当脚夫，半路大脚病犯了，脚肿得像廊柱那样走不了路，日本人戳了他两刺刀，前杨村的人看见了，当完脚夫归来跟我们家说，你们家不要等他了，人没用了归不来唻，他看见的，肚皮里戳了两刀，当场就去掉了。我爷爷说，太婆三十多岁就剩下一个人，一个人把我们这么多人养起来。小太婆的脚大得也像廊柱，小太公穿清朝的衣裳裤，衣裳扣子长长的，扣在胳肢窝下面，前面有个头，套在一个扣眼里，裤脚特别长大，路走起来晃荡晃荡的，前面没有麻屌洞，撒尿的时候裤脚卷到大腿根，一只脚穿着一只腿光着站在墙弄里，背对着外面撒。

斩杀

杏真打牌输了，回家老嬷说了两句。杏真说你再说一句，他老嬷不服气，又说了一句，他拿了薄刀斩他老嬷，他囡去拦，也被斩了一刀，顺手手掌劈掉了，就剩下食指和拇指，志明哥哥去拦，头上斩了一刀倒在地上不敢动唻，杏真又斩他老嬷，斩死为止。娘舅家、嗨佬家、香苗家遂都听见叫，不敢进去。杏真把铡草的铰刀下下来，铰刀刀身很长，刀柄也很长，杏真换了鞋，穿了长筒套鞋，拿了一支五节电池的电杆，拖着铰刀出来，刀头拖到地上，磕着地下的石头卵嗒嗒嗒响。娘舅他们躲在自家门后看，杏真说你们都别劝，也别怕，门关上困觉去，跟你们没关系，今天夜里我杀姓陆的人家。他老嬷姓陆。他先去产新家门口等着，产新还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出来拎水，一铰刀斩死了，再去军安家，军安娘娘出来开门，一只手拿着灯盏，杏真一刀手斩掉，倒在门口氽血氽死唻，窝里人也不敢出来救，松明说那日夜里他就等在道地里，等杏真来，坐在舆子上，薄刀在缸沿上磨好了，横在大腿上，等了一夜杏真也没来，来了准备跟他好好打一场，谁斩死谁还不晓得。我爹说这个跷子，杏真附近村子谁不晓得他，挑江时和人掼跌，四五个人都弄不过他，他一个跷子还这么骁，杏真一刀还不斩死他，产新也算是好佬唻，一刀不也斩死了，电杆照着你眼睛看不清爽，铰刀又快，你怎么挡挡。松明是个跷子，平时就很骁，做俯卧撑，手骨筒练得很粗，可以两只脚悬空把人支起来，我爹说这有什么，他跷脚脚轻，正常人支不起来，他跷脚么脚轻，稍微练练么就练出来唻。杏真等在庙墩头，他们陆家人拖着双轮车送人去医院，杏真冲出来又斩死两个，追小良，追到田畈上，套鞋穿着跑不快，小良还是青光眼，冲落田堘扑在水沟里动也不敢动，眼角落看得见电杆光扫来扫去，过了会儿总算听到套鞋声啪嗒啪嗒走开唻，一直扑到天亮才敢起来，人抖杀。第二日警察来了，拿着枪，围着杏真屋一圈人，不敢冲进去，先派警犬进去，杏真没在屋里，他老嬷人停在大队屋里，囡送到医院去了，志明哥哥包着头皮在我娘舅家出眼泪水……

人口老师

人口老师是个老太公，腰板笔挺，头发梳得杀清爽，看上去有点阴阳怪气。一个礼拜一堂人口课，他给我们讲马寅初讲计划生育，他说农村的性教育很成问题，很多爹娘不晓得怎么给自己的小人讲生殖器，喊朊脬朊子，想想不合适，不晓得怎么说，实际上很简单呀。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我有点好奇怎么个简单法。他说，就喊阴部。他把“阴部”两个字大大地写在黑板上，黑板上孤零零的两个大大的“阴部”，显得有点奇怪，平时说话谁会说阴部，土话里也没这个词。他带我们去参观马寅初人口纪念馆，就在行政楼西边三楼，一楼是图书馆。他带我们排队上楼，叫我们小心点，不要打破里面的东西。纪念馆很小，就一个教室那么大，放着些照片、文章的复印件、报纸上剪下来的，大家绕了一圈就落来了。人口老师在食堂二楼，老些我们睡觉的地方办讲座，整个年级段的人都去听。他说黄种人的乳房小，白种人和黑种人的乳房大，黑种人的屁股在外翘，腿长，黑种男人的阳具也在外长在外大，会场在外安静，就他一个人的声音非常响亮，我有点替他不好意思。

情书

我吃过晚饭回到座位上，掀开桌板看见威风的练笔放在我推斗里，我有点奇怪，心想怎么回事，我拿出来翻，翻到写给徐静的情书那页看。威风说，我想你的时候就会来看你，离你一里，我走路来看你，离你十里，骑车来看你，离你百里，坐汽车来看你，离你千里，坐火车来看你，离你万里，坐飞机来看你，离你十万……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赤道只有四万八千里。我看了就有点自卑，排比句，写得多少好呀。

打大水

打大水，我们躲在二楼，水没了楼梯，再有三四节就要没到楼板上来了，爷爷担心房子要倒掉，主要担心隔壁善强窝的沙墙屋冲倒，倒过来倒着，墙头都是老早之前造的单皮墙，不牢靠的。善强没讨老嬷，和他娘住在一起。楼顶就一个楼窗口，爷爷站在窗前望外面，过了会儿他吃惊地说，哪，他们家光亮还在楼下哪，长艮他们自己是早就逃到楼顶去了，哪，光亮在喊哪，马上要给水冲去唻。大家挤到楼窗口看，我也听见光亮呀呀乱喊，我拉小嬢的胳膊说，走开我来看。二婶有点气地说，你来看你来看，尽管你来看。啊，原来是二阿婶我还尽道小嬢，我有点不好意思。光亮被水冲去了，冲到料缸厂那儿，还在呀呀叫，过了会儿就看不见了，我娘娘说，他们家嗯就希望他嗯冲走，特为嗯把他、留在楼下的，嗯，以后好嗯，不用养。爷爷说，山麻鸠这个人凶啦，自己的阿侄。小嬢说，太罪过了，傻子是傻子，也是一条人命呀。爷爷说，良森他不晓得的呢，要救自己的倪子。娘娘说，山麻鸠他们嗯，肯定把你把你，嗯，拖牢，嗯不让他嗯，救，存心嗯，让他冲去啦。爷爷说，山麻鸠这种人就是没良心啦，良森给他们做下了多少活，长艮会做什么活，什么活都不会做，生产队开始就是一个懒汉，山麻鸠她要会做的不要会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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