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夕阳走，迎着西边的山岭走，顺着马路走远，沿着金河边走近，折根柳条，摔打着河水，溜溜达达地走，只蒸熟一锅山药饼子的工夫，就到了姥娘家。
小时候就这么经常去的、走的、回来的，小时候就一直在姥娘家住着，住着玩耍，住着长大。姥娘姥爷像领着一条小狗，走哪儿把我领哪儿，背着、抱着、牵着，再放双肩上搂架着，大了点儿就在地上颠蹦颠蹦地跑着，我几乎不愿意再回我西铜冶的家，也忘了西铜冶是我的家，大年小年都是在姥娘家过，姥娘家有一群羊，有时候就和舅舅跟着羊睡，因此从小就一身的羊膻味，走家来人们捂着鼻子说，这住姥娘家的回来了。
睡不着觉了，姥娘一边纺棉花，或一边纳鞋底，一边给我讲童话故事或是童谣。我的那么多的故事和童谣几乎都是从姥娘那儿听来的、学来的：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把娘背到冷屋里，把媳妇背在热炕上，……什么：拉大锯，扯大锯。姥娘门上一台戏，请闺女，叫女婿。小外甥也想去……听着听着便进入了梦乡，做着离奇古怪的梦，总是梦见河岸下的沙滩里发了大水，淹死那么多的耕牛和绵羊，醒了就给姥娘学梦，姥娘拍我一巴掌，往炕下呸呸唾两口说，这是主贱梦，不吉利！
果然第二天下大雨，淋死了一只绵羊，心疼的姥娘好一通埋怨，叫我以后不要再做那样不吉利的梦了，主贱，后来我做了梦也不敢再学了，生怕又给惹来什么背兴的事儿。
舅舅有个儿子叫棒槌儿，比我小好几岁，姥娘也亲得不行，有时候我眼红，心里不平衡，就把小表弟拉到背地旮旯收拾一顿，收拾完了还威胁说不能告诉姥爷姥娘，因此小表弟自小就怕我，不敢惹我，姥娘看出来了就拽住我的耳朵嚷，咬群的小叫驴子，你弟打小就没了娘，可怜巴巴的，可欺负不得啊！我耍小孩脾气，噘着嘴走了，也没跟姥爷姥娘打个招呼就顺着金河边回到了西铜冶的家，晌午吃饭找不见我，姥爷姥娘急得满村子找，最后找不见了就爬井边看看，河滩的深水坑里仔细瞅瞅，一会儿听一个赶集回来的老头说，好像见有一个小孩在引岗渠边玩耍，当时引岗渠正放着水，时不时跌下小孩淹死，姥娘颠着小脚儿马上就往村口的渠边跑，到了那看见一渠汹涌奔流的浑水，坐桥头上就嚎啕大哭起来。
这事过去没一阵儿，我就没皮没脸地又来了，想姥娘了呗，愿来就来，愿走就还走了，反正姥娘也不嫌弃，也不撵，只是老让我坐下来拉风箱，还吓唬说，再不言声走，撒混账，就拿绳索把你的两腿拴住，跟拴吃嘴的羊一样绑街门的臭椿树上。
在姥娘家吃得好，其实那年景姥娘家也不是什么好过主、大队干部户，只是粗粮细作，把棒子面和点儿细白面，之后抓抹在秸秆头上，放在灶火里烘烤，就是上好的美味儿，这种美味儿叫箍节；把山药面掺上点豆面烙饼，就吃着稀罕儿，不过吃多了也腻歪，我曾把这样的烙饼扔尿罐里，糊弄姥娘说烙饼叫上学的大学生们抢跑了。后来姥爷去茅房里发现了捞上来洗洗，糊弄着又让我吃下去。吃了警告我，你再扔，还叫你吃，糟蹋粮食造罪，打雷时天上的龙要抓你哩！还抽筋扒皮哩！小屁孩怕吓唬，更怕天上的龙抓人，从此我没再敢糟蹋一粒粮食，总是把碗里的小米拨拉的一粒儿不剩，甚至比小狗舔得还干净。
而姥娘却舍不得吃，时刻惦记着我这个外甥，杀了羊煮骨头架子，也得把我叫过去喝一碗羊腥汤，从骨头上剔下一丁点儿肉，也多早晚儿给我留着，我上学后不住姥娘家了，姥娘就把熬菜锅里的肉挑拣出来，用白菜叶包裹严实了，让姥爷骑车给我专门送过来，烙饼了、煮羊蹄子了，也得让姥爷跑一趟。姥爷实在没空送了，便让放羊的舅舅绕道捎过来。
再大一点儿，就不经常去姥娘家了，只逢年过节象征性地走一趟，去了也不像小时候那样赖着不走，时常吃过饭就紧着寻找借口着急出溜，这时候姥娘总是唉声叹气眼巴巴地挽留，还嗔着骂，外甥狗，吃了就走。随后又说，就这么忙啊，这到底是大了，有自己的营生做了。我虽不忍心急着走，但到底还是忍心急着走了，姥娘每回都是颠着小脚儿腰里还裹着围裙送出来，走过深深的巷子，来到大街口，一直看着我离去，走村东口了，都快看不见了，我不经意地回过头来，姥娘还在街口孤零零地立着，老远地眺望着我，见我回过头来了，赶紧扬扬手，每逢这时，我的眼角都是酸酸的，忍不住，赶紧地把头扭回来，加快了逃跑的步伐。
高中毕业后，就更不常去姥娘家了，这时候的姥娘姥爷已年近花甲，走路都直不起腰来，但身体还算结实硬朗，口齿也十分清楚，队里分了责任田，他们老俩和舅舅没日没夜地劳作在地里，表弟还上学，搭不上一点儿手，尤其是麦收天，姥娘还得跟个壮劳力一样和姥爷舅舅一同去割麦、拉麦、在大场里打麦！一布袋湿潮的麦粒，要强的姥娘能吃力地挪腾到小拉车上，回家后，也能爬着摇摇晃晃的木梯子费劲儿地扛到房顶上去晾晒。白天在地里劳作，夜里还不忘纺上一缕儿棉线，还不忘去潮湿的 子里再织上一匹棉布，我多大了还穿姥娘给做的土布鞋和老棉布裤，这会儿想起来那是怎样的舒服和暖和啊！
没能替姥爷姥娘做一点儿地里营生，也没让姥娘姥爷沾上我这个外甥狗儿一点儿光，哪怕是一个线丝儿的光，成家立业后，总想把姥娘姥爷接到城里来住，好好地孝敬一番，只是总也没能如愿，这成为我一生最大的遗憾和椎心泣血的内疚。
如今，姥娘姥爷已渐行渐远，九泉之下不知能否原谅我这个没良心的外甥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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