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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是外来的人


文丨王月鹏

原题丨被悬置的人


冷热无常的日子在这个滨海城市交错进行。四月的天,居然飘起了雨夹雪。当地晚报整版刊出一幅照片:雨雪迷茫,一辆摩托车在城市街头前行,后面行迹模糊的汽车长队凸显“雨夹雪”三个黑体大字。下面附有一行卡通字:“今天雨暂歇,明天接着下。”有点俏皮,像是雪地上一行歪歪斜斜的脚印。


那场规模浩大的拆迁工作是以雨夹雪为序幕的。微润的晨曦中,小贩在村头卖菜,没有吆喝声,一派祥和。这样的祥和很快将不复存在。这个叫做Y村的村庄拆掉以后,将在原地规划建设一个住宅小区,村人的安置楼房建在小区东北角,临河,傍水而居。“水”是开发商普遍热捧的卖点,村人并不感兴趣,他们亲见了村边这条河的被污染,甚至地下水也难逃厄运,他们平日喝的都是村里统一供应的矿泉水。一群机关干部进入Y村,他们的任务是说服村人同意拆迁。所有言与行,包裹的都是同样的动机,签约,搬迁,拆房。再温和的话语,也似一把冷漠的刀,企图从他们心头割舍最难舍的那一部分。“安置小区”,我时常体味这四个字,农民被“安置”到了不接地气的高楼之上,他们何以安心?


这是被悬置的一代。被牺牲的一代。


故土难离。这片故土之上,将要建成别人的家园。


最初留意Y村,是因为它是这个城市的边界。这是一座边界模糊的滨海新城。十多年前国家查验各地的四址边界,政府一次次向上级解释某个模糊地带的来龙去脉,试图将这个现实问题及其衍生问题归咎于历史。历史本身是一个问题吗?历史问题里包蕴的,很多都是现实中尚未发生或正在发生的征候。我记住了整个的汇报、审批过程。这个追求既定结局的过程,复杂中有着一份心照不宣。当年描述的“西至Y村”早已不再了,城市开发建设浩浩荡荡向更远的西方一路奔去。城市格局变了,当年的“西”已经变成如今的“东”,“左”也变成了“右”。Y村成为这座新城的城中村,寸土寸金。村子早年曾经自主开发,投资办了好多项目,结果都倒闭了。后来,村人不依不靠,几乎家家户户办起“渔家乐”,生意越来越红火。再后来,某个著名开发商相中此地,村庄开始整体拆迁。


在这座滨海新城,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外来户,人与人之间的区别,无非就是你来得早他来得晚而已。我们都是外来的人。


一群外来人,正在篡改这个区域的命运。那天因为帮助拆迁户四处寻找躲迁房,我远远看到古墓群所在地变成了某企业的临时停车场。这个区域的每一寸土地都被“充分利用”,古墓群也在接受“保护性开发”,很快将被兑换成经济数字。


因为拆迁,诸多历史遗留问题浮出水面,显在的问题被放大,潜在的问题被凸显。


谈及一个拆迁户,同事忿忿地说那家伙简直是猴子与狐狸交配的产物。他继续描绘了那人的形象:六个指头,独眼,自己家里飞的苍蝇一条苍蝇腿也不肯让给别人。


我知道他是在说拆迁户的精于算计。他想要表达的是拆迁工作的不易,看不到对被迁者的同情和悲悯。这让我忍不住猜想,村人眼中的“我们”会是什么样子?与拆迁户打交道的整个过程,就是由不信任变为信任的过程,我当然深知,最终将是更加的不信任。因为,时间会浮出真相。想起那户老实巴交的农民抹着眼泪离开村庄的情景,我怔怔地站在他的家门口,看着他们一家人一步步走远。拆迁之初,这户人家是有明显敌意的,反复地谈判,一次次地沟通,一茬茬地磋商,甚至旁敲侧击里应外合,直至最终签字拆迁。“你的不信任是对一台机器的不信任。我们只不过是机器上的一个零件。很多零件常觉得自己可以代表整台机器,其实不是那样的。所以当你把我错认成了整台机器的时候,我理解你。”我语无伦次地说了一通,他睁大眼睛,越发地不明白,把我的比喻当成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有些时候我想给他打个电话,终于没有打。我怕电话里他向我提出新的要求。不能承受的生活负重已经太多太多,我在路上的很多心力其实都是为了卸除外界强加在身上的包袱,让自己不至于太累。然而他打来了电话,约我去他的山区老家。这真是一个善良守信的人,拆房之前他曾说起老家如何贫困落后,我对这种贫困落后的山区生活充满好奇,希望有一天可以去那里采风。当时似乎是约定了一个日期。我并未当真。他记在了心里。临近约定日期,他打来电话落实采风的事情。不仅仅是感动,更有羞愧。远行路上,或许他是一个注定的邂逅者。短暂相遇。各走各路。他更多地活在我的想象中,关注这个具体的人,然后越过这个具体的人,我更在意的是他背后作为群体和概念的“农民”。我知道我所看到听到和经历到的,不过都是一些表象,唯有想象和发掘表象背后的真相,才会呈现一个真实完整的村庄。关于拆迁,关于农民,我们已经有过太多的想象。真相只有一个。我不能确定潜意识里希望这样的“想象”最终将我引向何处。


那个抗拆户家里养的四条藏獒像忠诚的卫士一样在院子里一字排开。拆迁办的人趴在后窗向屋里窥视,看到房间里摆放了十几桶汽油,瓶子制作的燃烧弹齐整地搁在窗台上。他本来在城里的建筑工地当个小包工头,Y村开始拆迁,他回到村里专心做起了钉子户。他提出的附加条件是要承揽Y村拆迁后的住宅小区土建工程。拆迁办想打亲情牌,委托他的老母亲去说服他。他动手打了他的母亲。他对这个世界不再有爱。他对现实充满了仇恨。是什么让他如此仇恨?


他的房顶插了一面红旗,迎风猎猎飘扬。


我在写作一部关于拆迁的长文。两年前我曾参与一个村庄的拆迁,每天即时记录所见与所思,不经意间就积累了二十多万字。我感到庆幸,庆幸中又有些悔意,后悔当初没有趁热打铁一鼓作气写完那篇长文,以至于待到拆迁结束脱离了特定语境之后,再写下每一个字都变得异常艰难。我花费两年的时间,那篇文章迟迟没有收好尾。我不知道是什么障碍卡住了我。我知道我一定遇到了什么问题——难以言说和解决的问题,它来自写作内部,又不仅仅来自写作的内部。


这次参与Y村拆迁,我特意选了一个崭新的笔记本。我寄望于写满它,让它储藏我的更多观察和思考。拆迁动员会议上,当领导在主席台上念到解放思想、提高认识那一段的时候,我在笔记本扉页写下“Y村笔记”,又签了名字。笔迹龙飞凤舞无人能识,狂放中仍有顾虑,我略去了“拆迁”二字。潜意识里担忧这个本子一旦丢失,它将携带所有的秘密走向公众或网络,我在记录之前已经想到了这些。我终于明白,两年来我之所以迟迟没有写完那篇关于拆迁的长文,是因为我有太多顾虑。


我在顾虑什么?


这也引起我的另一思考:一个作家,在面对这样的写作素材时,他所表现出的“自私”,该做何理解?


拆迁工作临近结束时,我居然有了一种集体荣誉感。在我的日常写作中,这种行为是与耻感相关联的。然而经过现实的折腾和案头的书写,它不经意间变成了荣誉感。


一片废墟。三十天,亲见一个村庄的消逝。


说了太多的话,只为一事。我完成了一项工作,一如网络所传播的。大抵如此。别人想到的,我经历了;别人没有想到的,我也遭遇了。在谎言中沉浸太久,我对语言有一种本能的厌倦。看着桌上一整套的公文材料,包括动员讲话、拆迁方案、推进计划、工作简报、宣传方案,等等。这些冰冷的文字耗去了我整整一个月的热情,让我心中的虚空越来越深,莫名的恐惧日益强烈。翻阅它们,就像打量模糊的人群,我一眼就认出人群中的我自己。


我把冰冷的公文资料锁进抽屉。若干年后,一定有人会重新打开它们。


老人对那年夏天的拆迁耿耿于怀。村边修路,强拆了几栋房子。老人的妻子只身拦截轰隆隆驶向自家房屋的挖掘机。她晕倒在挖掘机前,留下拆迁后遗症——噩梦如影随形,总是梦到轰隆隆的挖掘机,梦到倒塌的房屋,醒来一身冷汗。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每个夜晚都在同样的噩梦里度过。


“如果这栋房子也拆了,我就再也没有什么资本问你们话了。”老人说,“这是最后的一根稻草。”


我试图引导老人“认命”。认命,这是农民的局限所在,也是他们的一种人生“智慧”。我失败了。这个坐在墙角瑟缩发抖的老人,坚决地拒绝“认命”。他不肯淡忘记忆,不肯拆迁,坚持要一个说法。


我理解他的坚持。然而我又有一种很复杂的想法,深知在城市化浪潮里,他的抗争不过是螳臂当车,我所能够做的,是让他吃小亏,避大亏。我不想看到他在绝望里越陷越深。


我们将话题从拆迁转到了别处。你一言我一语,貌似杂乱,实则相互策应。老人问,不能再争取了吗?我说,不能了。他用双手抱住了头,我看到他的手在抖,在抖。


过了许久,他抬起头,斩钉截铁地说:“可是那年夏天的事,我死了都会记得。”


我辗转来到这个北方小岛,只为寻访传说中的奇石。鸥鸟的翅膀从天空划过,一场羽翼风暴开始降临。遥想千年前,一个叫做吴子野的老人在这个岛上采集十二块风景石,千里迢迢运往南方家乡。这件趣事记叙于《北海十二石记》中,苏东坡在文章最后忍不住慨叹:“近世好事能致石者多矣,未有取北海而置南海者也!”在交通和运输并不发达的宋代,入海取石,北石南运,是一件艰辛又浪漫的事情。对石头,苏东坡是有一种特殊情缘的。“我持此石归,袖中有东海”,他从一块石百度一下:牛bb文章网头念及整个海。这是一个心中可以容纳大海的人,他在一块石头身上赋予了一种别样的人生寄托。


一种可以制作砚台的石头,产于小岛西部悬崖的泉眼处。隐在大海中的小岛,仅有这个方寸之地出产这种特殊石料。那个最初的发现者是怎样穿越波浪登临小岛,采石,加工成砚,置于案头之上。如今太多人涌入岛上滥采滥伐,一片热闹。当代人的欲望无孔不入,纵然一座孤岛,也难逃被毫无节制开采的命运。


捧一块石头紧贴耳边,我听到石头体内的汹涌涛声和隐秘风暴。斑斓石纹,是岁月结痂的伤痕。


究竟一种什么样的力,让石头成为石头?


我一直以为,石头与石头之间是有语言的,它们操持着人类听不懂的话语,在低声地控诉与密谋。每一块石头,都是一个随时准备出击的坚硬存在,都在固守和找寻属于自己的命运。女娲补天用过石头,精卫填海用过石头,西绪弗斯无休止地推动的,也是一块石头。当一块石头被制成砚台端放在文人墨客的书桌,当它见证了一个人彻夜难眠的伏案书写,当墨汁经由砚台和笔形诸作品,我相信砚石也参与了其中的表达。


众声喧哗中,人类应该善于聆听和尊重“石头”的表达。一块石头身上,收留了太多风浪,以及大自然和人类的秘密。


海中的小岛,我更愿视之为一块不甘沉沦的巨石。它在大海中挺起倔强的头颅,抵抗被淹没的命运,笑傲光阴与风浪。


参与Y村拆迁之前,我被安排去筹建一个文化单位。新的办公室要装一部电话,负责装机的人几次登门办理,我都不在。在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我一直呆在Y村,淡忘了办公室的存在。我远离自己的主业,整个人好似被投掷到一个漩涡中,被一股巨大的外力裹挟着,向前方某个目标漂流。两岸很远又很近。


电话总算安装到位。我抓起话筒,拨打一个熟悉的号码,通了。这个新的办公场所从此与外界有了联结。曾经,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有着足够力量面对孤独的人。这一刻我才突然意识到我是如此看重一部小小的电话,如此渴望与外面世界的关联与沟通,我在享受孤独的同时,其实也在畏惧孤独。Y村的人躲迁到了别处的楼房,他们与这个世界的联接方式是什么?这不是一部小小的电话所能担负和解决的。


那座星级酒店建在海边的一片林子里。林木被毁坏了。当酒店和周边的一片公寓楼高耸林立待价而沽的时候,人们才恍然发觉楼房南侧的汽车厂一直在散发浓重的异味。买房者围着楼房转一圈,再转一圈,不停地抽鼻子,蹙眉,最终失望而归。建楼之前,谁也不曾留意这里的空气问题,更没有把空气污染当作一个与己相关的问题。建楼的人毁坏了林木,搞企业的人污染了空气,当破坏者与破坏者相遇,他们之间该说些什么?一个黄昏,我路经那里,看到一个年迈的老农正在远远地打量汽车厂,他的身后是那座星级酒店和大片的公寓楼。这里的一切,不管是身前还是身后的事物,都与他没有任何直接关系。但是他在打量,在关注,在琢磨。这让我好奇,且感动。这个年迈的老农,或许他在等待拆迁,或许他在抗拒拆迁,或许他早已拆迁。此刻他所在意的,是拆迁之后的土地用来做了什么,会是什么样子。这是一个异人。他所做的,其实仅仅是一个正常人原本该有的样子。我驻足,在一个不远的地方默默看着他,心里满是愧疚。


Y村拆迁已经结束半个月了,那个曾经的“钉子户”还在打电话催问海鲜如何处置的问题。他在村头经营一家饭店,饭店拆除以后,搁置了一些海鲜。同事半认真半玩笑地说,都成臭鱼烂虾了,怎么卖?卖给谁?谁吃?……同事一口气质问了一堆问题,曾经的“钉子户”在电话另一端愣住了,无言以对。他一定设想过若干的结局,却始终没有料到会是如此的结局——追问者变成了被诘问者。这就是现实。


在葡园,是可以看到Y村的。炊烟袅袅。隐约听到村边小市场上的叫卖声。我曾无数次站在葡园遥望那个村庄,有时阳光亮丽,发出让人眩晕的光;有时天是阴沉的,村庄显得更加静默。我知道这样的一份静默里包蕴了巨大的不安。在Y村拆迁的日子,我再也没有到过葡园。近在咫尺。我在村庄里时常遥望葡园,那里寄予了我的梦想,有我对生活和生命最真实最深切的理解。我不知道我将写下什么样的文字。当我将一个村庄的消逝,归结到对一篇文章的期待时,我是自私的。对于Y村,我是参与拆迁者,是冷眼旁观者,更是寻找和记录故事的人。


我们都是外来的人。


谁也不是局外人。


我记住了一张张茫然的脸。我将他们引向一条路,看着他们渐行渐远,内心越发地不安起来。我隐隐相信,走在不同道路上的我和他们,终有一天将会重逢。那一刻,我们将互道一些什么?看似虚缈的问题,其实伸手可触。不是我不放弃它们。是它们不肯放过我,一路在追寻和质问我。


“可是那年夏天的事,我死了都会记得。”老人的话,一直在耳边回响。他的噩梦,也是我们的梦的一部分。


因为敬畏,所以无言。终会有人追问那段时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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