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春鸣
新年伊始，我期盼着失眠。失眠可以提供分身，失眠可以重整人生。在失眠中我还能徒生力量，把世界的狂风暴雨变成自己眼眶里的泪水。
作为一个懒惰又随遇而安的人，人生当中所有重要和不重要的规划，我承认，绝大多数都是在世界的酣沉睡眠中完成的。比如一次次辞职、考博士、出嫁、生孩子……我不知道一朵花想开成红的，或是想在早晨开，会不会订一个计划，反正我总是遇见让自己大吃一惊的自己。这些，都是无规律的失眠造成的。人生中有一些思虑，一辈子太长，一夜就正好。
大寒之夜，2016年的第一场失眠来了。空调室外机的轰响，也遮不断窗子外面风和水变成冰的声音，以及夹杂在其中的轻微的飘雪。关于雪，我一直觉得它没有微信圈里说的那么好，也没有我期待的那么好，它就是干干净净的灰烬，落在黑夜里。灰烬之下，万物生长，灰烬之上，天地无言。
这时候世界都安睡了，路上没有人了，只剩枯树与远山，就像倪云林的画吧！
想到倪云林，心里就一阵不爽，他真是一个讨厌的文人，有才华，也有过分的洁癖，喝水担心童子的屁气，睡个女人也要让她一遍遍洗到东方既白，最后还是好事不成。虽然我读小学的时候就爱学他做那个荷花茶，“就池沼中，早饭前，日初出时，挥取莲花蕊略破者，以手指拨开，入茶满其中，用麻丝扎缚定，经一宿，明早连花摘之，取茶纸包晒。如此三次，锡罐盛，扎以收藏”。我有一颗热爱八卦的心，从《世说新语》到《云林遗事》，都会津津有味去读，一边鄙薄一边乐此不疲，有时还模仿一两个美的细节，但那绝对只限于二十岁之前，过了青春期，我的审美就变得平庸而正常了。几个月前与人有一场争执，因为想不到一句具有同等杀伤力的还击之词，事情过后也一直恹恹的，各种心塞。倪云林加失眠让我想通了，很多艺术家都不适合做朋友，你就让他去洗他的梧桐树好了。
雪依然轻轻地下着，南方的冬天里它来得太少，我总也记不住这世界有雪的样子。睡之前有人掀开帘子向外看了一眼，摩拳擦掌希望它们堆积起来，然而只有寒冷在冬夜里走来走去。我想到墙根下的小草，它们不仅在语文课本和阅读赏析里是最勇敢的，在现实生活里也是最勇敢的，比最大的勇敢还要勇敢，坦然地承受冰封，也从不睡觉，它们落下的种子更是了不起，经过埋葬，要在春天焕发勃勃生机。那些好的事物，也许都需要如此，哪里像我，在被窝里信誓旦旦，又在被窝里斗志沦丧，在尘世的各种欲望中漂浮着，一到早晨就东奔西走，要这要那。
就在上一个大寒，我也是就着失眠，就像醉汉就着烧酒，挑灯看剑，立下誓言，要努力活着，我在一个酒红色的本子上写下一年的愿望，出一本书，写三个童话，发表三篇论文，申请一个课题。绝大多数愿望都俗不可耐，绝大多数愿望都没有去实现，一百页的本子九十五页都空着，上面写着第一次失眠时订下的计划，第二次失眠时的励志，第三次失眠时的沉思，第四次失眠时的反省……失眠就好像安排了另一个我自己，很儒家的自己，闯进这个没有光的世界，就好像一个小黑点出现在遥远的下满雪的地平线上，缓缓走来，有时没有走近就睡着了。我知道绝大多数时候，这另一个我就高踞在上，观照那个人间的酣睡的我，然后，转身走开。
醒着的时候，我总在一个御风的状态，与日常生活貌合神离。一晃四十年，无数的时间都睡掉了，生活这本书也读了一半，然而读了一半，通篇都是生活，却没有说什么是生活，什么是好的生活，不无聊的生活。于是在我需要原谅、言志，或者与黑暗对话的时候，失眠就会来临，我配不上我的失眠，然而，它代替了朋友，代替了导师，也代替了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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