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饥饿书 | 单读
文字
2016/02/27

饥饿书

曹疏影
诗歌不仅是表达,是技术,更是语言和经验的双重创造,而创造是满足灵魂之饿的唯一手段。

1. 水晶衣上夜风尘 

一个人因为饿得过份,把皮肉一脱,就那样一副骨架走出门去了。内脏们都吊着,掉着,走着走着,眼球也耷拉下来了。走着走着,遇见隔壁的太太:黄太太,这肺叶你要吗?走着走着,遇见楼下的先生:李先生,这心你拿来下酒吗?若再遇见一人,就整个是叙事的节奏了,而饥饿,从来不是叙事。

南来后,每每正面这世界,一个比小指甲还小的我就转身向内,在我这胸膛里越奔越深远了。

暗黑的胸膛啊,说暗黑也是不准确的,因体腔内本没有光,吞了荧光剂下去,吞了会发光的深海小鱼下去,也不过一小忽儿吧。总的来说是绝对没有光的。内脏与内脏之间,是暗哑的黏膜包裹着的,暗黑的血,也这里,也那里的,都安之若素。 

……

雨水不在星辰间下起

在星际模型间堆金泥

堆虚虚的满,小生物 

罗织太阳系如一个怨

的阵法……

Eutah Mizushima via Unsplash

去年的一首诗,将内脏、星尘、天文馆的星际模型三者共写。结尾写到“内脏间/惯于缄默折迭的阴影”。对的,就是这些暗物质令我饥饿。如果说饥饿有自己的食物,就是那些由它自己的暗物质催生出来的大段光明,姣云交花,流霞万丈……可饥饿吃了它,饿得更慌了。

南来,确有好风景,常抚慰这些绷紧的内脏。好风景里的海,象自己织了一万张网投下去的,叠叠叠叠,都是蓝中翻出金细浪,所有的时间都在里面,都在一起,相互印证。“下午”就在这时间的蓝网痕中,找到它那一个“黄昏”,相拥而去了。夜扣下来,南来的风景的抚慰终是虚幻,内脏反因这抚慰在空碗似的夜里饿得更慌了。一夜夜,它们在梦中昏昧的草原奔往一万个方向,一万个前方,每一个的尽头都等着一个精妙绝伦的故事,它的水晶衣上有夜的风尘——不,说故事还远远不够,那是一万种“境”——风采永瞻! 

by Mabry Campbell

一万种境,每一种都放大如星云,美、事理、情感脉络在其中勾连迭加,需要你集中全部能量去察看,去沉浸,去消融……我的一颗胆到了那里,就消融在那里……如茫茫宇宙中一颗自知自喜的小星球,它体悟而正在说出的是——当逻辑含蕴了偶然,它就是美和情感的本体。

“境”,是能量的出神,是诗,以及写诗,的理想之所。

2. 黑列巴和白盐

黑列巴(列巴,哈尔滨话“面包”,为俄音汉译)和白盐,是他们很多日子里“唯一的生命线”。她刚在大洪水余乱中生了孩子,看都不看送走了,和新识的爱人住进欧罗巴旅馆,又住到商市街别人家的院子里来。有时接连断顿,就是吃上了也不叫“饭”吧,而是黑列巴沾一点白盐。黑列巴也没有的时候,看到邻居门环上挂着的列巴圈也兴起偷念,但马上羞愧,在饿的无边海里又加了羞愧的霞光……天空赤贫而清白,而于她,还要在赤贫饥饿外再加上隆冬恶寒,不明原因的腹痛,加上一个兵荒马乱、人人自危的年代,随时捉进警察局打皮鞭灌凉水的惊怕——我之前一直错记她在松花江边喝过透明玻璃瓶子里的汽水,但原来不曾喝,原来是只惦记着“家里的冷水才不要钱”。

真让人心里疼。她不知若是现在,黑列巴竟比白面包更有营养,更贵。南来后也有好风景,但她“永久是如此抑郁”、“只感到寂寞”。读她南来后汉语第一重境界里的文字,我也替她寂寞;找旁人极为零星的回忆,也替她寂寞;找她南来落脚地,就更寂寞了:尖沙咀乐道八号起了簇新的玻璃商厦,我去了,巨大的,敦重的,夜里眩目的,脚底下只挤出一窄圈人行道,真想进去的人,只能在外面转的。

intoillusion.tumblr.com

那黑列巴和白盐时代曾被饿坏了的,如今饿到皮肉里来了,饿到飘渺的另一个空间去了,饿到她往世的记忆和现世的灵魂中来了,她在这样的饿里,写雪原上的人心。

她的世界不细致(她可哪里遇过那些腻金沉香的讲究说道呢),却是大疏朗中准和狠,是雪野里突然露出来的刀,而刀锋是孩子气的,又沉沉是霜冻了的温柔。她抗拒组织,一如拒绝医院,她的美是自暴自弃,雪也如此,她又是黑雪野里见了太阳的冰棱,在苦汁子中忽然自己闪出七彩的晶莹来

“我将与蓝天碧海永处”——到底有南来的好风景了——

——不,不,遗言里还有:

“留下那半部红楼给世人看,生平受尽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你那每每需要多吃几个列巴圈的大力气爱人们,都活得够久。

3. 林间空地

1998 年的秋天,刚上大学。逃脱高中,每天疯狂逃课,树林子也是校园,在那里爱上写现代诗。林子够大,里面有不知什么年代的古迹,古井古磨和碎碑,但也说不定是什么电视剧的片场吧,五个女生站在古井古磨对面的荒台子上扮唱戏,扮马戏团,扮排演一出现代主义的话剧……

每天在林子里骑自行车乱逛,一边总是感觉不对劲,于是大量写诗,但写什么都饿;于是读海子、聂鲁达和图书馆能找到的所有现代诗,但读什么都饿;相信诗不是别的,而是语言的炼金术——好的诗歌写作必能擦拭掉词语表面的尘垢,将它从陈词滥调中解放,还给当下的经验。诗歌不仅是表达,是技术,更是语言和经验的双重创造,而创造是满足灵魂之饿的唯一手段。手艺精湛的匠人,身体里站好一位炼金士,炼金的术士,身体里立定一只勇猛的狮子,惟真善,方勇猛……

Wayne Robinson via Unsplash

真是那时,看一片小树叶,小树叶也在言说,出了校园,马路和汽车也在写作,昌平街头卖头巾卖假银耳环的小姑娘也在召唤哪里的“在”。它们的反面就是园区的团委书记,喜欢召集学生拍大合照——不当傻子的窍门就是一走了之,夜里爱在他一人住着的一楼走廊唱歌:“春雷啊唤醒了长天内外,春辉啊暖透了大江两岸”,边唱边毛巾甩肩走去水房打洗脚水,接一盆水出来继续唱抑低了的高调“捧出万紫千红的春天 annnn ——”午夜空廊,回音分外好。

那种绵绵不断、后浪前涌、急于寻找同道的饿,是你离家上大学,脱离所有关系,走进树林子,林间空地(城市长大的小孩没见过树林子),然后发现可以不与任何既成的“力量”合作。

陈腐的语言,和形形色色权力长久结合的语言,也是一种既成的“力量”。写诗由此是肉体上的不合作,精神上的抗争。故都的秋,云高到不知什么地方去,秋色都在大地上,浓啊浓的,就是无政府—— 

4.春水青梅

不曾挨过萧红那样的肉体上的饿,前文所言“饥饿”,都指“诗”的状态——极端,欲望,韧性,眩晕,极致的透明,加速度,对难度永不餍足……

但也自如、自喜,如春水,携酒溪头,酒尽雨至——

……雾一路追来

你吃一个我,我吃一个自己

宇宙吃青梅

随口啐核

都是我们的白昼

…… 

对了,那骨架给人吃走心肝肺后,还发现骨膜上生根的无数小眼睛。按此人自幼喜食鱼目,鱼来了,往往乘着娇宠大人堆儿里一筷子夹了鱼眼睛去,孰料吃下去的眼睛并不消化,而是在骨肉内壁找个地方长上去。长在哪里,就慢慢吸吮哪里的血肉,将它们发展成眼球后那堆掺了油似的脂肪组织。早有千只鱼眼拥挤在这人的身体内壁了,每天在无光中努力发展些暗淡的视线,虽则未必成功。其中发育格外好的眼睛就已穿透筋肉,生根到骨上,所以这会儿除掉皮肉和内脏了,也不能除去它们。兼且它们的视线一下子打开在光明中,令这骨架四下里漫射出视线。 

一个比小指甲还小的我,每每趁大我在风光世界里行行笑笑、开口闭目之际,转身向内,在胸膛里四面八方、不问路向,越奔越深远了。

本文经作者授权发布,原载于《字花》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为什么你总比别人饿得快?get关掉饥饿感的5个开关
年过五十,你饥饿吗?如果没有,应该恭喜你
非洲人饥饿情况有多严重?十张让人心痛的照片无法看完最后一张
为自己做的俄罗斯大列巴
火爆的俄罗斯大列巴再也不用买着吃了!自己做更加货真价实更好吃
何以解忧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