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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桥:桑娅

立体感幻灯机(水彩)劳林·麦克拉肯[美国]

 

桑娅住楼上。维多利亚老楼房空空荡荡,客厅家具全搬走,两间卧房也腾空,只剩书房临时挪来一张单人床,桑娅说房子转手了,再睡一个星期她也走了,嫁去美国旧金山。

 

书房真大,有点冷,四周书架没有书,有些运去美国,有些分批转手,只剩大书桌上堆了三百多部杂书等威尔逊来拿。威尔逊一手拿着清单盘点,一手递书给我装进纸皮箱子。他说他半个月前挑走了五六百本,眼前这堆是剩下来的零数,答应替桑娅清理掉。全是桑娅父亲的旧藏,老先生生前跟威尔逊买进不少,两年前桑娅离婚搬回娘家照料老爸养病,老爸八十六,过不了十个月下世。桑娅花了半年光景处理这批藏书,上千部名贵装帧威尔逊劝她运去美国珍藏,一批古籍归了大学图书馆,另一批二十世纪英美初版小说伦敦一家旧书店高价买走。威尔逊说十八、十九世纪名家手札他加润回收,里头一大半都有著录,五六十年代威尔逊经手替老先生洽购的。

 

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尾一个晚夏午后,斜阳一照,书房一片敞亮,桑娅坐在床边凳子上先是整理行李箱,接着一边梳头一边看我们装书,不时找些话题闲聊。我称赞她头发好看。桑娅忽然讲两句上海话谢谢我。我和威尔逊一愣。她说她小时候跟父亲母亲住过上海,上海话如今忘精光了:“是我们家上海娘姨教我梳头的!”说着轻轻摘下发簪,解开团髻,浓柔栗色一帘秀发泻到柳腰,披满肩背,头一仰,纤手草草一褰,一拢,丰美一个盘髻松松绾在后颈上,飘下几绺轻拂鬓边,风姿嫞媚,冶丽妩妍:“好看不?”她问我。我说交关好看。桑娅嫣然一笑:“谢谢侬。”那年,猜想她娇娇贵贵过了四十,清秀不减,五官隐约英国十九世纪先拉斐尔派画家John William Waterhouse的彩笔仕女,尤其像那幅玫瑰芬芳《My Sweet Rose》里的吻花少妇。

 

辞出老宅,夕阳西沉,漫天晚霞,切尔西一片水红,威尔逊开着老爷轿车送我到伦敦桥火车站搭火车回家。切尔西我从前写过,伦敦西南部泰晤士河北岸一处诗礼街衢,故交陶珉写过文章说那一区不乏乌衣门第,馆宇崇丽,园池竹木,都可赏玩,流出来的旧家藏书从来不少。那是真的。买卖旧书的威尔逊、克里斯、布赖恩他们都有门路。威尔逊后来拿了一份书单和一堆彩色照片给我看,桑娅父亲旧藏那批名家装帧经典确实可贵,漂亮极了,九十年代至今我在英美旧书市场上陆续找到不少相仿的装帧,威尔逊的提点是我的路灯。

 

翌日晌午,桑娅打电话到英国广播电台约我下班见面,说家传两件中国明清文玩让我瞧一瞧。我依约到电台邻近的一家小酒馆见她。她从布袋里掏出两件笔筒给我看。一件是紫檀嵌螺钿百宝笔筒,贝壳、琥珀、绿松石、玛瑙和寿山石嵌出一幅花卉图,梅花茶花山石都生动,乾隆工,小巧雅丽。另一件是黄花梨葵花形笔筒,整挖六棱花瓣围成筒身,线条柔和,毫不突兀,底部弦纹叶片玲珑澹秀。全器轻得像竹笔筒,都收了水,桑娅说她父亲笔记本里记录是明代文玩,战前得自杭州。她要我陪她去一家东方古玩店鉴定。我说两件都矜贵,劝她不要卖,留个念想,日子久了更稀罕。她一脸稚气,笑得像笔筒上的梅花那样娴美。

 

那家古玩店在另一区,掌柜的老先生一头银发,一脸皱纹,几乎是狄更斯那一代的旧派人。他细细看了两件笔筒,满脸欣喜,频频赞美,说那件黄花梨葵花型笔筒尤其典雅,雕工上乘,花纹流畅,包浆莹润:“明代,明代,是明代,错不了。”老先生劝桑娅珍藏,说转手不难,价钱也不低,却是不聪明的买卖。他找出两个旧锦盒替桑娅把笔筒装好:“好好保护。你父亲是中国通,他懂!”桑娅高高兴兴辞出古玩店。她说掌柜的老文森是她父亲的故交,战前住过老北平,做过英国外交部文化专员,汉学家,一生独居。难怪老先生告诉我说一九四七年他在香港住过八个月,住浅水湾。

 

那天晚上我在查令十字火车站餐厅请桑娅吃了一顿饭。她说她父亲一生喜爱笔筒,集藏最多的是西洋历代制作,中国的只有那么几件,两件青花笔筒摆在她哥哥家,哥哥车祸没了,至今归了嫂嫂。

 

桑娅问我中国笔筒什么朝代才有。我不清楚。典籍里最早记载晋代书法家王献之有一件斑竹做的笔筒,命名“裘锺”。宋代无名氏《致虚杂俎》里说:“羲之有巧石笔架,名扈班;献之有斑竹笔筒,名裘锺,皆世无其匹。”我请教过朱家溍先生,朱先生说,文房案头书筒诗筒唐宋都有,竹筒木筒贮笔,元代已然普遍。

 

桑娅说她小时候上海家里摆着一件晚清五彩人物笔筒,古装壮士一大堆,有的比武,有的练拳,雄赳赳的,还有几个女人,后来娘姨不慎打破了,她父亲笑了笑不骂娘姨,看来不是什么贵重古董。我猜是《水浒》人物彩绘,女的不外一丈青扈三娘,母大虫顾大嫂,母夜叉孙二娘,兴许是老民国的彩瓷,到不了清代。

 

桑娅说起老上海往事心情畅美,一瓶红酒几乎她一个人喝掉,说是刚刚相识两天就让我给她饯行:“像一个短篇小说,我这辈子都记住。”火车站门口送她上出租车,天微雨,昏灯下她打开车门回过头来用上海话谢我,匆匆掠过的笑影浮起三分民国女子的矜饬。

 

那年圣诞节,桑娅从旧金山寄来贺片,附了一张彩色照片,拍那两件笔筒静静和她父亲的藏书一起供在书架上,依旧典丽,越见古雅:“留下一个念想,上海杭州褪色的记忆依稀相伴。谢谢你劝我别卖。圣诞快乐。”

 

接着我们通了好几封信。桑娅不喜欢美国,住不惯,说还是伦敦贴心,风清云淡,岁月静好。八十年代初我迁回香港,音信断了。转眼九十年代,威尔逊寄藏书票给我的信上提了一句桑娅又离婚了,回伦敦长住:“我辗转听说的。”我回信请他见着桑娅替我问好。威尔逊寄藏书票的下一封信里说,桑娅从来不买旧书,见不到她了。我偶尔想起她梳头绾髻的姿韵;想得更多的是她家那件黄花梨葵花形笔筒。那天在伦敦火车站餐馆里她说她的美国未婚夫不会欣赏这样典雅的古玩:“他祖上是开农场发家的。”

 

三十几快四十年了,我在香港一家古玩老店遇见这样一件黄花梨笔筒,明代的手艺,温润的品相,木纹、大小、形状、包浆、薄厚跟桑娅那件几乎是孪生。终于归了我。深宵摩挲盘玩,心中隐隐回荡桑娅嫣然那一笑:“好看不?”

 

本文刊于2016年4月23日《文汇报·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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