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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瓦·卡达耶夫:熟睡的人



熟睡的人




他梦见帆艇影影绰绰地依靠在帆艇俱乐部的码头旁边,沐着晓露的三角帆已手气,只剩娉婷的桅樯像钟摆般左右摆动。 


睡着的人看到我们这伙人正小心翼翼地踩着不太结实的木板,挨次登上湿漉漉的甲板。 


破晓前的黑暗中还亮着几盏港区的灯火和轮船上的桅灯。 


这景象是如此地分明、具体,以至他觉得梦是个羁绊。睡着的人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但无力挣脱梦景,浮出梦的深渊。他施尽力气挣扎,他神志觉得他已醒来,然而,这仅是梦中梦罢了。他梦见自己站在车站广场附近他所熟悉的人行道旁,观看从军列下来后挤在广场上的奥地利士兵。 


根据某项和平条约或者停战协议,城市不战而降。 


城里的居民好奇地瞅着身穿沾满灰尘的绿军装、头戴钢盔的征服者。就在这车站广场上,升起了行军灶的袅袅炊烟,白帽炊事兵手里的勺子叮叮当当。 


最使当地居民惊奇的是外国丘八怎么和稀泥似的把豌豆、酥油、闷猪肉煮成一锅肉汤。但征服者全不把好奇地像瞧珍奇动物般瞧着外国丘八的居民放在眼里。 


不久征服者用罢餐,排成纵队,被带离开了广场。居民也散了伙,广场成了空荡荡的。 


从此这个城市开始了新的、奇特的生活。 


落寞的广场没隔多久便成了赌场。突然闯进来一个手持左轮枪的不速之客。那是列昂卡·格列克。他顶的是希腊人的姓。在他半像稚童的脸上长一对黑色短眉,在他那地中海土著人一般的笑容里显然含有希腊人的某种风采。因此,海港的人都管他叫“希腊黑小子——罗圈腿”。 


套在矮小的罗圈腿上的裤子又破又脏。帽子像薄饼,压在脑袋瓜上。外套已分辨不出是什么颜色的。蓝白条水手衫穿得已经发白。 


他拨开镶着流苏的、如果不像夜总会至少像中等妓院门上挂的红绒布门帘,使里面的人大吃一惊。不知为什么列昂卡认为赌客大都是外国人,主要是法国佬,所以他早准备好一句法语。这句法语是从帆艇上某个名叫曼弗雷德、很有点文化的年轻人那儿学的。这句法语大致相当俄语中的“保持安静”!他嘶哑着嗓门,平明高喊了声“苏阿埃,特琅基尔!”但从列昂卡嘴巴里吐出来的这句似像法语却有浓重黑海腔的话不但使在场者吃惊,也使他们觉得这强梁好汉做得太过分。起初大家愣住了,但后来发生了列昂卡未曾料及的意外:其中一个赌客发出哈哈笑声。出奇不意地镇住人的招数没灵验。 


列昂卡刚走进赌台,捞起一堆沙皇时代的镂花金币,突然有人夺下了他的左轮,向他脖子狠狠揍了一拳。 


顺理成章,大家看清了这是个独脚大盗,没有帮手,对付他并不难。 


“干吗打人?!”列昂卡用委曲得快哭出来的破嗓门说道。他甩开从缝有金钮扣的硬浆袖里伸出来抓他的双手,拳脚并用地向外冲去,一溜烟逃出了聚赌的车站大厅。逃得很及时,因为此刻响起了最高当局吹的哨子声。 


一逃出赌窟,他便闪进小巷,溜过穿堂院子,三转两弯来到了黑沉沉的空无一人的街心公园,接着像条蜥蜴似的隐没在墙夹道里。夹道一边是歌剧院,另一边是小食品店。小店既卖咖啡也卖甜食,它卖的奶油松饼、冰镇潘趣酒和真正黑人头牌窖藏罗姆酒尤享盛名。 


与此同时,两个身穿从歌剧院服装组租来的制服的仆役,正趴在地摊上捡滚落的金币、外币和乌克兰纸卢布。那种纸卢布印有剃书僮头的漂亮小伙。 


忽然另一图景盖住原来的画面:起伏的海浪,鼓漫风的斜帆,艇上的人各就各的位置。奇怪的是,这伙人中间还有列昂卡。伙伴们常带她来当水手。 


帆艇急转舵绕过灯塔。灯塔的形状像口窄腰大的铃铛,伸出的托臂上则挂着真正的小铃铛。钟体从上到下裹有一行行的彩条,因此梦中的这座灯塔酷似以为绅士,身穿一件紧扣扣子的单排钮扣大衣,海鸥在他的水晶玻璃帽周围翻飞。 


离岸越远,海水越蓝,由滴翠而变成墨绿。 


啊,真够乐的! 


“我们的大海脾气生产经营乖张。”曼弗雷德的高音盖过风拂帆索响起的唿哨。当艇身侧向一边,内外斜桅上鼓胀的三角帆都快吻及浪花,风把浪沫泼散到歌手脸上的时候,那唿哨声便分外有劲。但歌手继续对着海风吟唱:“他日夜喧嚷,在他无边的疆域藏满祸殃!” 


睡觉的那人知道,在大海的无边疆域不但隐藏灾祸,也隐藏着奥秘。此外,它并不荒凉凄苍。现时辽阔的海面上只有两条客轮。一条在海平线上,另一条刚驶离防波堤,进入泛着浪花的海域。 


客轮带走了那些及时出走、因而幸免于难的城里人。 


就是说,大海并不荒凉,除帆艇和客轮外,在海平线尽头处,法国鱼雷驱逐舰勒男号依稀可辨。没准儿那边还有英国轻巡洋舰卡拉多克号。 


再说,大海并非日夜喧嚷,他也有休息的时候。休息时宽阔的海面并不凶险可怕。但,不管怎么说,睡觉的那人总是在担心大海深处“藏满祸殃”,有许多祸殃和奥秘。 


太阳移向大海深渊,残照映红了被艇尾掀起的玻璃瓶似的一股绿色水流,映红了露出的龙骨。一群群小鱼吓得四散奔逃。 


零散的水槽随暗流缓缓飘游,它的颜色比海水更暗更绿。 


灾祸和秘密大概是隐藏在阳光无法穿透的大海深处。而在另一边,还看得见昏暗里的花岗石车站广场。经征服者的皮靴踩过,行军灶的轮子碾压之后,珐琅咬嘴、挂有垂樱的樱桃木长杆烟袋冒出的轻烟消散之后,广场早就是空寂无人。 


我们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得知熟睡者所梦见的叫曼弗雷德的这个黧黑的年轻人究竟是谁。可能是近卫海军支队的准尉,从喀琅施塔得溜号出来,换上平民服装,三曲两弯到了南方,到了这个有三座灯塔的城市,从而加入了帆艇上的一伙。 


他从来是突然间出现,突然间消失。他往哪——无人知道。大概,栖身于某幢就军官的公共宿舍。 


他不系领带。在他转过头去的时候,他那贵族女子般白皙的颈项具有拜伦式的迷人风采。 


艇上还有好几位女郎。她们头上都扎着花俏的丝巾。他梦见她们之中的一对姐妹和姐妹俩的一位女友。后者是偶然参加这次出游的。她一直在艇内的小皮沙发上修饰指甲:先用石璞把指甲染成玫瑰红,然后用(鹿几)皮打磨光亮。她边磨边说,如果帆艇出事,大家溺毙,人们将根据她的指甲确定,这是个好出身的美丽女子的尸体。 


坐在艇尾掌舵的是个一团和气的小伙子瓦夏,他一推舵柄,直刺刺地朝广阔的海绵驶去。而在远处的海岸上露出了第二座灯塔——业已废弃不用的石塔。过没多久露出了第三座,崭新的,雪白雪白的,就像骑士用作蒙脸的面盔。它通体由瘢痕状水晶玻璃制成。和平时期,每值夜晚它便射出两道强光,一横一竖,竖的那道直指天空。 


主帆的使帆杆随风由右转到左边,帆面吃满风,越发鼓胀了起来。系在艇后的俗称作舢板的小划子,像胡桃壳似的随着波峰跳跃。 
瓦夏是从前的百万富翁的儿子,不过,兴许也是未来的——谁知道呢?开战前不久,他从英国格林威治订购了这条不大的帆艇,把它作为礼物赠送给了儿子。实际上这小艇如今是百万富翁留下的仅有的财产,因此瓦夏的未婚妻内莉——两姐妹中的长姐,原民事法庭检察官的女儿——一点儿便宜也没捞到,虽则她继续盼望有朝一日瓦夏仍能得到万贯家产。 


说到检察官本人,他现在无事可做。有三座灯塔的城市的居民都无事可做。 


城里人处身于悠闲,或如意大利语所说“无所事事”的境地。 


可他们是怎么过日子的呢? 


过得挺舒坦。靠出卖传世的家宝,用它跟郊区农民换面粉、黄油或者猪油。每天早晨郊区农民来市场,有时干脆把他们的小车拉进居民院子就地交易。贵重物如法贝尔日的艺术珍品,钻石,翡翠,赤金等由神出鬼没的珍宝商压价收购,然后把这些不可计量的财物伺机偷运出境。 


谁也不去想明天的事,希望这样的日子永远继续下去。当然,这是一种令人愉悦的迷误,但连检察官也陷入了愉悦的迷误。检察官因为没有检察对象而无事可做。他整天穿着宽大的长衣和家常便鞋,在家中的各个房间中间走来走去。 


…浓密的白须,同样浓密的、为检察官所素有的眉毛,由于无所事事而显得清瘦的橄榄色脸庞,审阅案宗时作为信仰和正义象征的夹鼻眼镜。夹鼻眼镜外加放大镜如今用来欣赏瑞士风景画上的希隆城堡和内瓦湖上的帆船。不过,检察官所看到的画面是有重影的,单桅帆成了双桅帆。检察官还喜欢透过夹鼻眼镜浏览一八九七年度的《涅瓦》杂质所刊登的将军、枢密官、大主教等伟人肖像。 


至于检察官富人,则是位和蔼可亲、一头银霜的清瘦老太婆。她竭力保持家庭在革命前建立的传统:早餐,午餐 ,五时茶,晚上的肉丸汤。 


女厨师和女仆早没了影儿,她们跟宝石号运输舰上的水手私奔了,因此一切家务均由检察官富人亲躬,包括拿家藏物去市场换吃的。可以用来交换的东西愈来愈少。不过,仍够用上一阵子。事事顺心,如果不算乡下农民不识好货,从而使她感到不快的话。 


乡下人,尤其是乡下女人,一般坐在小车上,用裙裾挡住运来的食品,翻来复去地察看十九世纪末织造的某种薄翼似的女衫镶胸,却不留意精致的做工和优美的式样,她们拿起女衫对着太阳看了又看,挑到疵瑕。她们认为料子越厚越好,因此轻蔑地论定:“这布太稀嘛!” 


但是,没法子呀!头脑简单嘛!平民百姓嘛! 


最受欢迎的是床单,一辈子积下的床单足足有余,因而晚餐桌上的肉丸常吃常有。 


睡着的人一清二楚地看见那热气腾腾的肉丸,肉丸盆里还点缀着莳萝——花边似的、青翠欲滴的莳萝。这样的莳萝只在五彩梦里方能见到。 


特别吸引这伙扬帆海上、遨游一整天的年轻人的是晚上的肉丸。不过,除了肉丸,还有煮得浓浓的加糖红茶。美人儿内莉和她妹妹玛莎可以为肉丸你争我夺。 


内莉唱浪漫曲,玛莎伴奏。一片音乐声:拉赫曼尼诺夫,格列恰尼诺夫和——他姓什么来着?又忘了。哦,切列普宁。 


“我想吻你,又怕月儿看见…天空中掉下一颗星星…” 


诸如此类的曲子。 


歌声迄今犹在梦中回响。 


内莉的次高音虽未经正规训练,在室内却显得那么动听。美妙的歌声撞击着光可耀人的竖起的琴盖(钢琴幸好没有出卖),在房里回旋,然后飞出敞开的窗户,落进小小的庭院,又飘向马路,十字街头,街心公园,远及市郊的公路。公路上停着一台早已不动的蒸气打夯机,绿颜色的,有着像火车头那样竖起的烟囱的和沥青色的传动前轮。 


歌声不辍:“…花园里,红胸鸡在啼唱,玫瑰花为你而开放…” 


睡着的人在梦中因幸福而哭泣。他看见郊外的公路,公路上的绿色打夯机,一堆堆碎石,两位少女——美人内莉和她的妹妹玛莎。两姐妹手里拿着球拍,正往网球场走去。她俩穿一样的夏季运动服——皱绸外套和英国式短裙,也是皱绸的,绒乎乎的,白颜色的。姐姐,也就是说美人儿,有一头乌亮的黑发。她把黑发拢到脑后,卡上一只西班牙龟状的梳子。乌亮的头发配上细长脸,使她具有某种女皇式的仪态。而她像牙色的肌肤,她的垂眉,清清楚楚地道明她是检察官的亲生女。她妹妹被人看成情窦未开的小妞儿。她像检察官夫人,是个小个儿。小犊般亲切的眼神,淡黄色柔发,和善的脸,耳根下面的胎质,乳白的肤色,虽不漂亮但却非常可爱的鼻翼,眉梢落在鼻翼上的阴影,她的一颦一笑,都给人以幼嫩之感。 


姐姐走起路来潇洒自如,手里的戴维斯球拍像被阳光照射的玻璃般闪闪发亮。落她半步,走着帆艇的主人,她的未婚夫瓦夏。瓦夏刚读完中学,身上仍穿着中学生制服,只是没束腰带罢了。蹒跚的步履和梳得整整齐齐的一头栗发显示出与其说像商人,不如说像地道的俄罗斯农民。这样的小伙子将来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成为俄罗斯的百万富翁。他为赞颂未婚妻,用她的名字内莉来命名那条游艇。他庆幸能作她忠诚不渝的奴仆,此时手提存有绒乎乎网球的网兜,在自己的女主人身后紧随不舍。 


不早不迟又冒出了个小伙。黑黝黝的茨冈人的脸,粗硬的深色头发。那时瓦夏的同学,就是我。 


内莉的美我视若无睹,但她妹妹的俏丽,才看一眼便油然动了心。我还不明白我已爱上了她,然则很愿和她走在一起,说话儿,朗诵费特的诗。 


熟睡的人见两对年轻人沿着公路去网球场。 


这是哪会儿的事?春天?夏天?秋天?至少不是冬天。 


在梦中,四季仿佛同时存在。 


多奇怪的时间同步。 


四周暗沉沉的,天空几乎是墨黑的,正孕育着五月的惊雷骤雨,一如初恋蕴含着无限激情。在阴云密布的背景上伫立着一棵七叶树。枝上碧绿的嫩芽非常显眼,仿佛霎那间就将怒放…瞧吧,它绽出了新叶,羞涩地半垂着头,但包着毛茸茸的腊针,不一会儿就将成为花序。 


旋而树上青枝绿叶,甚至投下了一片荫影。 


把落叶扫成一堆,点起篝火。天光已经放亮,如若水彩画的秋空,头顶掠过人字雁行。但忽又见秋叶的熠熠银星倒映在海湾的水面上。更奇怪的是,草原的晚霞却在修道院的白墙和半成废墟的旧灯塔的上空渐渐消逸。修道院里的晚祷钟声响了…一声声,一声声…而屹立于堤岸的修道院的花圃里,五月的丁香开得正茂。后来我们各各折了一大束紫里透蓝的丁香乘电车回城。返回城市,是为了翌日黎明时重又穿过夜色未消的寥无行人的街道,去那港口,登上码头旁在拍浪中摇曳的帆艇。晚上检察官夫人把晚餐从厨房端进餐室,这伙年轻人又忙不迭地喝起那极其可口的肉丸汤。 


睡觉的人在梦中见到的只是模模糊糊的一伙。除了几个熟人,其他的年轻人只不过偶然聚到一起,说不上是深交。 


一些人忽尔出现又忽尔消失,一些人从没出现过,是后来一个个突然出现的,这一切均符合那时的自由不羁的时代精神。 


用罢有肉丸汤的晚餐,内莉重又一展歌喉。她的眼神是冷漠的。瓦夏站在竖起的琴盖旁,热切地瞅着他的未婚妻。 


后来,内莉的妹妹走出憋闷的屋子来到阳台上,把弹琴弹乏了的双手搁到铁栏上。仿佛被磁铁吸引的我也跟着她上了阳台,我俩把手搁在栏杆上,并排站着,犹如空悬在深井之上,默默眺望着绿莹莹的天空,看渐浓的夜色和初露的星光如何洒落到屋宇上。 


我尽力祛除心头的胆怯,悄悄地把凭栏的手移向玛莎。我想:她一定会把自己的手挪开。但她没有,只是小指颤动了一下。不但没挪开,反而好像挪近了一点。于是我似乎偶然地、不自觉地把手掌搁到她抓住栏杆的手上。玛莎一动也不动,仿佛若无其事似的。然而我感觉得出她的心正急剧跳腾。她的手在我的手掌覆盖下像一只小鸟,安静地蜷缩成一团。这样的情景在依稀梦魂中持续了好久好久。此情此景,本该永无尽期,如果不是到了告辞的时候——终不能通宵达旦守在他人的阳台上呀! 


第二天,我俩虽未吐露半句情话,我却坐在 她的卧室里。小小书桌上整齐地放着一叠去年的中学课本和两面不知从哪儿来的相对而立的小镜子。镜与镜间燃着一支白烛。 


这是什么呢?是生理上的感受还是梦中之梦? 


两面镜子之间亮着尖尖的火苗。缕缕烛光映入镜中。镜子像两张脸,彼此默默地注目而视,各在镜底幻变出了个乳白色的无底深渊和不可计数的烛的世界。 


我俩好像着了迷似的凝视着没有尽头、互相辉映的烛光构成的镜廊。 


睡着的人坠进了由无底镜廊构成的梦谷。但好梦不长。 


大自然起了变化。也许夜里下了场雷雨,而他没能听见。 


碧波变成了墨绿的险浪,白沫飞溅。曼弗雷德的人影退到了远处,失落在风暴正稠的岸滩。


这时帆艇正行驶在茫茫的海面,因此瓦夏连忙迎风转向。主帆和前斜帆霎时因吃不上风而萎萎地垂了下来,主帆的使帆杆由右侧缓缓移向左侧,差点儿没打了正在栓前帆帆索的列昂卡·格列克的脑瓜。但没多一会儿,帆又吃满来风,成了鼓鼓的。 


小艇驶离了飓风区,然而被飓风掀起的黑压压的巨浪仍在后面追逐,使它在愠怒的浪尖上剧烈颠簸。拴在艇尾的胡桃壳似的舢板疯狂地在浪尖跳跃,力图挣脱棕缆。 


“云急风高浪花涌,恰好比试谁骁勇。”曼弗雷德想用强劲的歌声压倒风的呼啸。 


当然,他并不是诗人拜伦笔下的曼弗雷德,曼弗雷德只是他的别号罢了。他真实的名字谁也不知道。这使睡着的那人深感不安。 


曼弗雷德屹立在摇晃着的甲板上。因热恋而变得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内莉。她坐舱口,两手抱膝,把下颌贴在膝馒上。 


内莉和曼弗雷德之间正发生着什么,那是一种无声的较量。在这场较量中内莉已经准备投降。 


风暴把帆艇刮得高度倾斜,如若没有铅制龙骨的稳定,它早就兜底朝天,像不留心落入水中的蝴蝶贴到水面没法飞了。 


帆艇受风的吹拂,像曼陀铃那样铮铮作响。 


天,乌黑乌黑的。大家都心惊胆战。姑娘们像海鸥一样哇哇叫嚷。海鸥在帆艇上飞过——黑的背景,白的身影。有人躲进底舱;有人伏倒在甲板上,双手抓住系索的铜栓;有人紧贴桅樯。 


我搂着玛莎的肩。突然风把她头上鲜艳的丝巾吹落大海,乱了她的一头亚麻色柔发。她的脸被溅上浪沫星子,犹如一棵棵晶莹的泪珠,甚至有泪的咸味。 


花头巾在浪尖上越漂越远,最后为海平线上的乌云所遮没,从眼界里消失了。 


只有曼弗雷德和内莉两人镇定自若,镇定中含有某种预兆。他俩分别像恶魔和塔玛拉。如果有人此时注意到他俩的神情,就会明白他们的命运即将决定于须臾之间。 


善良而可爱的瓦夏把他壮实的身躯压在舵柄上。他尽平生之力,设法使小艇靠近海岸,而离海岸还有很长一段路程。 


风暴的同路人海豚一直伴随左右,黑色的圆椎形脊背忽尔露出浪巅,忽尔沉入咆哮的大海的深渊,三角鳍刚在浪沫中出现,但未及远方的电闪照亮,便又消逸无踪。 


看来,必覆舟无疑的了。 


但瓦夏用一只手压住舵柄,腾出另一只手来拼命扯住松劲了的主帆牵索。他脸上布满了汗珠和浪沫。帆艇终于驶进一个风平浪静的小小港湾。 


列昂卡·格列克松链下锚,帆艇不向前滑动了,只围着直挂水底的铁链打转。 


瓦夏和列昂卡·格列克从头到脚都是湿淋淋的。他俩收起主帆和前斜帆,然后操桨把大伙儿两人一组、三人一组地用小舢板送上环护着水藻、淡菜的岸崖。 


岸崖上柳暗花明。渔家小屋隐现在野草丛中,飘出的馥郁味直传到白浪淘沙的浅滩而交叉着的桨板上晾晒着一领领渔网。 


涂了焦油的渔船已拖上滩头,眼下平地朝天,上面坐着几个渔人。正注视着送人上岸的舢板。 


村后是一道土岗,棕红色的,被雨水淋得亮闪闪的。岗下的气氛安逸而宁静。 


空气中荡溢着野草味。 


挽起裤腿的赤脚渔民殷勤好客,不久便为他们燃起一堆篝火。柴薪是些被海浪冲上岸然后晒干了的木片和芦草。 


壶中的水沸了,投进早在五月间采集的草梗、野花之类的药草。薄荷、甘菊的香味飞散在空气里,和水藻的碘味渗和到一起。 


用这些花花草草煮成的茶美极了!比之维索茨基茶厂的红茶来不逊分毫,甚至更有益于身心。 


伙伴们一边烤火,一边舒舒服服地啜着热腾腾的、盛在由空铁罐改制的被子里的药茶。捧着烫手,喝着烫嘴。糖,当然没有,但也不需要。喝着这种芳香四溢的药茶不由引起美好的遐想。这一小片一面环海、一面由土岗与外界隔绝地土地,宁静悠闲,就像歌中盛赞的乐工:“那儿没有黑暗,那儿没有喧闹。” 


茅屋,篝火,药茶的清香,渔民吸的马合烟味儿,善良的朋友们——人还要什么样的幸福呢? 


这是世外桃源,是远离纷扰的小小世界,是台风或是飓风所创造的奇迹,这里风和日丽,蓝天白云,是爱情、友谊、闲适、完全的自由的避风港。而一旁就是声势汹汹的大海,长着人眼一般瞳子的海豚出没海上。大海上空飞着海燕和海鸥,海底游着也长着人眼般瞳子的章鱼。水上有潜艇的黑影游弋,上次战争的遗物——水雷挣脱锚链,在岩礁边爆炸,掀起一股股水柱。 


但所有这一切都仿佛与这寂静的世界无关。有三座灯塔的城市和它的居民,连同它郊外的村落农舍,对它来说只是暂时的存在。 


不外我们告辞了好客的渔民杨帆返航。海面只泛起小小的涟漪,晚风轻轻吹拂着主帆和艇首的斜帆。险情已成为过去,海豚已不再追随。可以认为,再不会有厄运了。 


但睡着的人仍感到不安,似乎无可避免地厄运重将进入他的睡梦。 


果真如此。 


他不由自主地潜进曼弗雷和内莉不为人知的隐私,他们的默契,他们早就开始的无声的对话中。 


谁都难于预料飓风什么时候过去。再说,有这必要吗? 


很难设想将会有另一种生活,谁也不想将来是什么样的日子。只曼弗雷德一人抿着嘴唇热切地在向往另一个无限美好的国度,在那里“只有坚强的人方受得了风浪”。他认为自己恰恰是个坚强的人。他早就秘密地召唤内莉去那个国度了。到了那里,他俩的生活将富足而幸福。他深信大海彼岸便是那“美好的国度”,从有三座灯塔的城市驶出的海轮和海轮上的富翁便是为了去那富庶之邦。富翁们为了躲避从北方日益逼近的风暴而出走,带上他们的金银财宝,他们的生命,他们的向往。 


曼弗雷德是富家子弟,斯摩棱克斯省一个巨大庄院的继承人,海军军官,出生于名门望族。但,也许它不是什么大军官,仅是个近卫海军军校的准尉学员。不过这都是以往之事,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他伫立在帆樯旁边,双手合起。桅顶上掠过玫瑰色的,如同意大利写生画里的晚云。当然可以设想曼弗雷德穿的不是磨损了的平明服装,而是海军军服,身配短剑,金色领章闪闪发亮。 


内莉想象中的他便是这样的。 


曼弗雷德和内莉一见钟情,不过曼弗雷德表现得很小心谨慎。内莉当然明白他的心意。自此之后她以另一种目光看待未婚夫瓦夏。她是什么时候与曼弗雷德达成默契的呢?谁都不知道,甚至谁也没生过疑心。女性是善于此道的。 


他许诺给她意大利的天堂生活。她通过声乐课学习,将成为金嗓子,在拉斯卡拉剧院作首场演出,立时饮誉全球。他俩将白首偕老,过幸福而富裕的年月。但为此先要筹集一大笔款子。他赌咒不惜以一切代价弄到巨款。他说,这事办起来不难,城市倒买倒卖的珍宝商有的是,只消跟某某接头洽谈,费一丁点儿手续。 


帆艇离港湾里的灯塔已很近了。太阳落进诺沃罗西斯克草原的粉红色雾霭,隐没到红粘土的土丘后面。晚霞熄灭了。星夜从东方升起。前面闪烁着灯塔的深红色眼睛。它倏地闭上,间隔一定时间倏又睁开。它睁开的时候,光影在粼粼微波上像条金蛇似的游动。 
小艇到了停泊处,旅行结束了。帆已落下,只剩光秃秃的帆樯在码头旁边悠悠晃动。桅樯的尖端几乎触及仙后双子星座。 


但这次列昂卡格列克和曼弗雷德没跟大伙儿去喝肉丸汤和浓浓的加糖红茶。还没出海港的码头,他们的身影便融化在雾沉沉的港口的暗淡灯光下。不久,第三条人影与他们聚汇到一起。人影消失了,对此谁都没去注意。各行其是,及时行乐,何必计较后果! 
不过,这种无拘无束的行为只是想象的产物,而想象,往往不可能直面真实。 


但想想可能比真实更引人入胜,也可能是真实臣服于那个睡着的人的想象。在这深夜,那个睡着的人与他自己,与我们,与帆艇,与闪烁的灯塔,与仙后双子星座,与我处于同一时空。 


我单穿一条游泳裤躺在称之为奥地利浴场的沙滩上。我旁边躺着玛莎。我俩要说的话都说了,再说没有任何意义。 


玛莎仰卧在正午的灼人的阳光下,等着把湿淋淋的泳衣晒干。她背垫浴巾,脸朝天,半闭眼睛,柔软的嘴唇上挂着微笑,赤裸的大腿和光脚丫上一颗颗麦粒似的沙子逐渐由湿变干。我们是分开躺的,两人的手指刚能触及。通过轻微的接触,温暖仿佛通过指尖流进了年轻的血液,使得我们羞涩无语。 


我睨眼瞧着她被阳光映红了的半透明的耳朵,从游泳帽里掉落下来的一绺淡黄发丝。她从腕上退下一个光闪闪的金手镯——她保存下来的最后一件首饰——放进我伸出的手心像是把她自己交给了我。 


我把掌心里的手镯拈了拈,放回她伸出的手掌,像是把我整个儿身心交她支配。 


她再次递给我,我再次在掌心里拈了拈,递还给她。 


这像一场孩子的游戏。 


这只她传我、我传她的金手镯乃是灼手的爱。无语的情。 


我们相视莞尔。 


浴场正在热闹劲上。近岸处浑浊的浪卷懒懒地往滩头涌去,被浪推上滩头的水藻就在那里等着太阳晒干。海水的颜色愈近海平线愈显蔚蓝。但近岸的海水被泥浆搅浑成加了酸奶的浓汤。几条漆成不同颜色的平底划子在浪上颠簸。那是好玩的人摆弄着它们沿岸来来回回的游荡。沙滩上光怪陆离:红红绿绿的游泳帽,浴巾,半截子埋在沙里的矿水瓶。郊区的男孩子在光肚子上围块破布片儿,连蹦带跳地扑到水中。妇女伏在用衬衣扎成的气袋上像狗爬似的四肢乱趴拉。咯咯的笑声,欢快的叫嚷,在灼热的海滩上听来有如海鸥的尖厉啸叫。 


有人带了用绳栓在一起的充气牛胆泡来游泳。 


用这灰不溜秋的半透明的牛胆泡代替昂贵的软木救生圈的,一般是老太婆或是孩子。他们趴在胆泡上,不断从嘴里往外吐咸水。 
有人将晒黑的双手抓住小划子舷帮不放。操桨的人是个快活的小伙子,他立着而不是坐着划桨,坦露着毛茸茸的胸脯,头上扎块花条布,一副海盗样。 


光着身子的小不点儿孩子们在滩头上堆沙造房和挖河开渠。他们还在开掘的渠里养着浮游小生物。 


几个奥地利士兵也来浴场洗澡。他们把腋窝下汗湿了的绿军装和做工考究的镶口短筒皮靴脱在砾石上,叠整齐了,再压上锌头帆布皮带。 


他们虽是得胜者,举止倒也不失谦逊、文雅,并不去打扰那些游泳的女性。他们小心翼翼地走入水中,用公家发的肥皂洗汗臭的腋窝,乐呵呵地,未能预感到不久后得胜者的天堂生活就将结束,不得不和德国兵一起抱头鼠窜,逃离他们所占领的国家,再不能在德国总参谋部扶植的某个奇怪的乌克兰黑特曼伪政权之下安享其乐。革命的风暴一来,便要作鸟兽散了。


睡着的人在梦中见他们在凄风苦雨的草原上溃逃,沿路扔下他们的弹药箱、火炮、行军灶,在月台乱哄哄地挤上西去的列车,“奈赫——法特尔琅德。” 


浴场上空掠过海燕的矫健身影。 


“我们最后将会落个什么样的命运呢?”她问。问的时候连眼睑也没抬。她眼睑边缘上睫毛是淡黄色的,眼睑下面是双蓝莹莹的眸子。 


“什么也不会。”我满不在乎地笑着回答。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是心怀奢望的人,所以我们是幸福的。”

 
“是呀,我们是幸福的。”说罢,她叹了口气。 


“是呀,我们是睡着的人。”她说。 


“实际上我们并不存在。”我说。 


“实际上…”她说。 


我们躺在骄阳灼人的沙滩上聆听游人的喧闹,哗哗的桨声和出海轮船的低沉笛呜。轮船带走了一部分人和他们的财宝。对出走的人来说,既不存在祖国,也不存在过去和将来,只有现时的、长得无穷无尽的梦。 


就在海燕的身影掠过浴场上空,奥地利士兵用公家肥皂洗头、在他们周围浮起一圈灰色皂沫的时候,或是早于此时,或晚于此时,在那些似曾熟悉的城市的中心,发生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使得睡着的那人在梦中不断地呻吟,惊出了一身冷汗,而心则忐忑不安地剧烈跳动。


马路口的一家胶制品商店。门上方悬一块招牌,上画某某厂出品的一只大胶鞋。门前的大理石台阶上站着三个人,他们被人群逼到这商店的沉重大门跟前,走投无路,因为门是从里面锁上了的。他们太不走运了,紧闭的店门坏了他们的事。如果店门不锁,他们本可以得救,可以穿过这家商店,由后门进入后院,在从后院溜进小巷,从而逃之夭夭。然而门关死了,大概正值午休时间。 


现在,他们没法儿躲藏。 


三个人被黑压压的一大群人围住,而人愈来愈多,更增加了他们的恐慌。 


“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过路的问,一一加入了马路口的围观者。 


“被围的是伙强盗,他们抢劫了保险箱,内有价值百万的珠宝。” 


这是一只外涂棕漆、内侧涂红漆的橡木保险箱,现在躺在抢劫犯脚边,像钻石那样光芒四射。 


从左右两面跑来了奥地利一德国统治下的黑特曼伪政权长官和刑事侦查警察。他们排开人群拼命往里面挤。 


抢劫犯手里挥舞着武器,兀立于人群之上。 


睡觉的人只认识其中的二人。第三人是第一次进入他梦中。 


列昂卡·格列克手里提着一支俗称“半截子”的锯去一半枪托的俄罗斯式步枪。显然,这支枪是公家的。高个儿曼弗雷德没带帽子,飘散着头发,高举着美制半自动手枪巍然屹立。这种枪名叫权尔特手枪,枪柄里贮有十颗子弹,原是战争后期从海外运来用以武装陆军和舰队官兵的。第三个是陌生人,穿件洗得半旧的士兵夏装,没束腰带,没佩领章。他是预备营的一个逃兵。他挥舞着柠檬式手雷,因此人们不敢离他太近。 


三个抢劫犯和愤怒的群众对峙了很长时间,若不是一昼夜,至少也有一个钟点,或是两到三个钟点。这种双方僵峙,双方面对死亡的局面往往出现于漫漫长夜的梦中,以致睡着人憩睡不醒。 


逃兵一挥手把柠檬式手雷扔进人群。但手雷没有爆炸,霎那间伪政权头头和刑侦人员从三个方向开火。抢劫犯身上未曾搜到任何证件。三具不明身份的尸体被装上卡车送往停尸室。尸体身上覆上一张帆布。在卡车转弯的时候,尸体受到震动,从帆布下面露出了曼弗雷德的脑瓜,飘散的头发和一双睁得大大的、充满仇恨和野性的颜色浑浊的眼。 


那个奇怪的城市的十字路口重又恢复了平静,卖花人又摆出她们的绿橙子和一个个蓝搪瓷桶。桶里放着玫瑰花。若不是一条条逶迤的海浪,弯弯曲曲的,给人以满新之感的海浪的抚慰,玫瑰的浓香准能使睡着的透不过气来。 


…他再次见到帆艇徐徐绕过港口粉红色的灯塔。 


帆艇驶入了光亘无际的大海。天气好得出奇。谁也没有因为这次出海没有列昂卡·格列克和曼弗雷德而感到奇怪。大家都习惯于自由自在的行为方式:不想来,就不来嘛!只内莉一人为曼弗雷德没来而觉得沮丧。但她对他并不怀有奢望,他不过是个普通的花花公子,好出大言然而从不履诺的人罢了。至于意大利和拉斯卡拉,财富和扬名世界,仅仅是句空话。他欺骗了她,后来躲开了。也好。她的瓦夏更值得信赖,她几乎真的爱上了他。 


她和他并排坐在艇尾。他一收亲切地搂着她,一手撑住舵柄。帆艇迎着无边的大海驶去。从海平线上,从离去的轮船上飘散出缕缕煤烟。 


艇上的年轻人一如往常那样在轻风抚弄下怡然自得,像以往那样浪沫飞溅到脸上给人以愉悦,尤其是我和玛莎。 


一如往常那样,为睡着的人所不认识的那位女郎坐在舱底的小皮沙发上染她的纤纤十指。 


1984年8月21日 
于佩列杰尔金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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