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要有意外，好诗集会给人意外
——评《中国桂冠诗丛》
文 | 阿西
过了立夏就是小满，窗前的三颗槐树浓荫蔽日，树上有几只黑白花和灰绿色的喜鹊，我喜欢灰绿的喜鹊。磨铁诗歌的编辑里所快递的《中国桂冠诗丛》（第一辑）很快收到了。这是我喜欢的一套诗集，与窗外的景致有某种气质上的相似，设计得轻松却不失典雅，像翻动这些初夏的风景——有足够的轻盈与灵动。
这是一套五零后诗人的丛书，自然都是厚重的岁月的味道，字里行间苦辣悲欣是有的，沉淀成铁疙瘩的人生经验也是有的，当然还有担当和情怀，而这一切皆因诗的品质和制作的用心而显得毫无沉闷压抑之感，有一种自然而舒缓的散淡美。我知道诗集封面用图是里所在三亚度假时手绘的小风景，有海的元素，更有内心的清淡，整体色泽与线条都是最基础性的，配上小字号的书名，非常内敛又自由。
所谓的腰封没有“大师”的推荐语，也没有刺激感官的宣言，有的只是几行诗。没有诗人标准照，一点也不沽名钓誉，简介也很从简。是的，一切看上去并不“桂冠”，却恰恰是对“桂冠”的尊重。
王小妮给读者留下一个不温不火却严谨苛刻的印象，她不在诗中宣泄所谓的痛苦，尽量克制着内心的波澜，《扑朔如雪的翅膀》这本诗集也正呈现出她固有的淡定和自信。尽管她说“在我的纸里/永远包裹着我的火”（《白纸的内部》），但更多的时候都在做着“一个心平气坦的人”（同上）。
她更愿意在某种宁静中去审视，获得一个诗人必备的深刻，她如“石头安静/体验随你变绿以后的温润生活”。王小妮的诗与生活同步，与生活同呼吸，读来绝无空乏之感，也无什么做作的高蹈，充满实在的人生况味。
王小妮一直都在默默地关注和思考着，是一个时代变迁真正的见证者，拥有一个诗人必要的历史担当——“终于轮到我坐下来欣赏你们的悲剧/我总算把自己摘了出来/我在幕布后面看这世界怎变”（《我在看电影》）。
王小妮的诗有一种隐忍的力量，于波澜不惊中形成语言的气势，展现出一个优秀诗人的品格。“我要在飞机落地之前/抱住地平线上穿着冰壳的大白菜/靠寒冷彻骨的力量/穿越干裂如唇的高原”（《抱大白菜的人仰倒了》），这首诗写从飞机上看西北农村秋日的景象，并藉此表露自己内心的某种苍凉与辽阔。王小妮的语言风格十分特殊，既不文绉绉也不“乡俗”，而是紧致有序地娓娓道来，我以为所谓诗的散文美，王小妮的诗当属很好的范例。
严力的诗正如诗集的名称《悲哀也该成人了》，是个人经历的完整隐喻，具有极强的时代特征和精神暗示，带有一种使命感。读他的诗仿佛走进深邃的湖泊，由浅入深地感知着“水”的阴凉。“墙/用白色向我猛扑/唯有那张肖像/用一贯的笑/抵消着死亡”（《他死了》），这首诗写于1974年，那是一个集体意志代替一切的时代，几乎没有人会质疑现实的可疑和生活的荒谬，唯有诗人发出了另一种声音，穿越时代的黑暗。
严力的诗都从“小”的细节入手，似乎有意回避所谓的“宏大叙事”，但如果读完他的诗，就会发现其作品堪称“大诗”，不仅具有很强的当下性，还与时代形成了相当紧密的互文，读来如沐岁月的风尘。在《不要站起来去看天黑了》一诗中，严力用一种幽默的语言书写着属于时间的愤怒，隐忍中显现内心强大的力量“他妈的/喂喂喂 喂喂喂/喂到七十岁就不用站起来去看天黑了/我的肚子里已怀上了一块石头”，读这样的诗不只是令人反思，还会重拾信念。
他的诗歌题目是解读其诗最好的入口，往往都具有很强的能指，比如《超级英雄的反省》《阳光明媚的星期天》《不得不热爱北京》《中国抽屉》《黑暗之歌》……。严力一路写来，从不有思想与意识上的懈怠，不消解生活，保持着信念——“终于到了给时间/穿上高跟鞋的时候啦/让它去眺望我们的未来”（《与国家为邻》）。
王小龙是一个十分低调的诗人，就是诗歌圈内部对他的写作也很陌生。其实，王小龙是当代口语诗歌的先驱之一，几十年来默默写作，保持着相当高的水准。前几年青年诗人张尹主编的《现代汉诗》做过他的专辑，我才知道他并对其有了发现性的惊奇与欣赏，收入“桂冠”将加速对王小龙诗歌的传播。
王小龙的诗练达通畅，几乎没有“写”的痕迹，任凭语言自由自在地运行，想到哪里写到哪里。1981年正是伤痕文学与朦胧诗的中兴时期，但他的诗却毫无酸腐气，完全没有那种流行的“委屈的泪水”——“满街梦话连篇/满街醉眼朦胧/你让我去认识一个人/我就去认”（《美丽的雨》），这率性而干净的语言，让诗歌拥有真正的穿透力，任何时候都能从中获得阅读的快乐。
正如他在《悄悄咖啡馆》中所说：“浓汤里有古老的内容/我的咖啡滋味纯正/唤醒旧梦和死去的亲人”，他的诗拥有一种永恒的温馨，有非常厚实的底蕴。
诗歌不仅要实现语言的自由，更要实现思想和形式的自由，因为任何不必要的捆缚都将是对诗的伤害，也会形成令人怀疑的做派。王小龙的诗是自由的，它们没有什么姿态，只是诗人内心的独白。“有时，我在一种震颤中醒来/西面的墙上均匀地涂满阳光/屋子和我身体的每个部分/到处响起金属的撞击声”（《坏事情阴险地站在你背后》），这样的诗让我们看见自由的心灵永远都是最宝贵的，会形成持久的感染力。
王小龙的诗是安静的，是发不出声响的钟表，忠实地记录着岁月运行的脚步。在其近作《胃镜报告》一诗中，他向我们泄露了自己的人生哲学——“生和死，可能就是/往右还是往左躺下的问题”，这也是诗的哲学——无论说出还是缄默，“每一首都是情歌”。
再说欧阳昱的这本《永居异乡》。欧阳昱用词如刀，且为快刀，好像他不是在写诗，而是在对自己的生活进行手术——不断地剥离，又不断地整合，在这个过程中完成对终极问题的思考。“梦做着我。梦做着我愤怒的生前”，这首写于1982年的《梦》不仅探索人“死后”与“生前”的问题，也对人性的“荒芜”进行探索。他在探索中很快发现“我要喝得烂醉，生命的意义，哈哈。/就在这杯底”，这是他写于1985年的诗，如果顺着这个线索，就能在他如刀的语言丛林里找到一条小路，通向他神秘的精神之乡。
当时光运行到1998年，在墨尔本写下“我在最黑暗的诗歌时代写诗”这类救赎之作时，他已经从母语中走出——“有什么知耻不知耻/生活就是这么回事”（《海外工作》），这里不是无奈或妥协，而是历经风雨后的豁达与释然，他是一个不断自省的诗人。
欧阳昱在海外生活的时候，也用汉语写作，并且写得非常辣味。大约2000年前后，民刊《东北亚》曾经发过他的诗，他写作的数量也很多，是一个对诗非常有想法的诗人。现在读他的近作，依旧能感受到那种直接的力量，正如他自己所说“跟十年前一样/跟十六年前一样/很可能跟一百年前一样”（《十六年后的今天》），他有一种恒常的能量。
在这五个诗人中，姚风是我比较熟悉的。2007年前后我们有过几次接触，他给我留下了儒雅谦让的学者印象，他是葡萄牙当代著名诗人安德拉德的主要译介者。姚风的诗精致纯粹，每个词都很考究，形成了质朴而高洁的语言风格。比如他的《柠檬》：“金色的果实，紧紧抓住阳光/如你小小的乳房/不会飞翔”，弥漫着梦一般恬静的诗意，却又不失意外的惊喜。
姚风的诗歌是轻的，像夏日傍晚和风吹拂着树叶、禾苗或炊烟。他即使是处理较为沉重的对象，也举重若轻。我想沈浩波和里所将这本诗集命名为《大海上的柠檬》，也正是感知到姚风诗歌这种举重若轻的特质，比如《暮年》《陷阱》和《埋葬》等等。姚风的轻是一种经验性的升华，是对沉重语境的形而上，表明诗人拥有非常强大的语言表达能力。
他写秋天里的玉米地：“他们作为种子/无数次地躺下/又作为粮食/无数次地爬起来/他们像我一样微笑着/满嘴的黄牙/没有一颗是金的”（《车过中原》），写出了一种人性美，字里行间仿佛跳动着一颗滚热的心。
是的，姚风是有爱心的，绝不是生活的缺席者：“一具尸体抬出来了/又一具尸体抬出来了/再抬出来的，还是一具尸体/乌黑，但坚硬，像劣质的煤块”（《为太平煤矿死难矿工而写》），没有形容词，没有写自己的“悲痛”，也没有“咒骂”，但一切都在其中。实际上，姚风的诗几乎随处可见人性美，比如《自由行》里“谁都没有提起/那远在山西煤窑拉车的小骡”。
作为兼具教授身份的诗人，姚风具有更为广博的视野，具有值得信任与尊敬的良知与情怀，他在《京都》中写道：“是的，对这个国家，乃至人民/我都无法热爱/但我不得不心怀敬意”，这可以成为姚风诗歌最好的注脚。对于一个有担当的诗人来说，即使是写得再“轻”，也是有意外的沉重。是的，诗就是要轻，要有意外。
常识告诉我们，无论写什么无论怎么写，本真本色永远是第一位的，真实荡涤一切虚情假意之诗。纵观这五本诗集，它们具有这样几个共同点：都朝向自己真实的内心，不粉饰，也不矫情，非常本真；都兼具批判意识，具有极强的个人判断和观点，是独立精神的好文本；在写法上都不偏颇，也不偏狭，尖锐而不乖戾，体现出成熟诗人应有的平衡感；都是口语化写作，但没有口水之嫌，语言上十分考究，完全经得起反复阅读的检验。这是一套本真本色的好诗集，相对于当下各类假诗、臭诗和劣诗来说，显得尤其重要，具有重新确立“好诗”标准的意义，正如王小妮的诗句所说：“上午，我和许多人/一起嘲笑诗，/嘲笑它如同垃圾”。在沈浩波和里所的认真策划遴选下，这套桂冠诗丛值得认真阅读，是考察当代诗歌一个重要的参照系。春天已经过去，但冬天还很遥远，且让我们在诗中消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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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为好诗加冕
——中国桂冠诗丛首发朗诵会
6月18日19:30 北京师范大学教二101
特邀嘉宾诗人：任洪渊
嘉宾学者：李怡 陈太胜
诗人：严力 王小龙 王小妮 姚风 欧阳昱
嘉宾诗人：沈浩波 朵渔 吕约 西娃 里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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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让好诗成为秘密
——“中国桂冠诗丛”新书见面会
6月19日 14：00 单向空间（花家地店）
出席嘉宾：沈浩波，许知远，张柠，严彬
出席诗人：严力，王小龙，王小妮，姚风，欧阳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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