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焦志杰
图：网络
父亲今天起得异常早。
天刚微亮，我在里屋便听见他蹑手蹑脚翻身起床，穿衣洗漱的声音，想必昨夜一定兴奋的彻夜难眠吧。
因为今天是我要上大学的日子，而能送我上大学，则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
如今，这个珍藏在他心里多年小心翼翼呵护的心愿，马上就要实现了，就像是一个体育选手夺得了奥运金牌那样，满脸掩盖不住的喜悦。
这之前，我甚至都怀疑自己能够考上一所大学，哪怕是很一般很一般的。而现在，借助高考这块跳板，我顺利地完成蜕变，一夜成名，以全班第三的成绩被北方一所一本大学录取，这也成了那个夏天，最让父亲骄傲的事。
他为我骄傲，因为他的儿子有出息；他为自己骄傲，因为这个多年的心愿即将实现。
从录取通知书到的那天起，他便着手替我置办行李，买多大的行李箱？带多少件衣服？东北太冷，羽绒服要买多大的？换季的衣服够不够？等等，同时还规划行程，因为中途必须要转车，他便提前规划了好几条路线，走哪条线路距离最短？坐哪趟火车最省时间？甚至自己还学会了上网，在12306注册了账号。
每次看到父亲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奔波的时候，我妈便偷偷跟我说：“你瞧瞧你爸，比我还细心，跟他过了二十多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管过这些小事。”
倒是我，只顾着和同学聚会，送别，天天在火车站上演挥泪送朋友的桥段。
走的那天，父亲穿得很正式，上身的西服熨了再熨，脚上的皮鞋擦了又擦，身上的白色衬衫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走之前，还对着镜子冲着头发喷了几下啫喱水。我笑着说：“爸，火车上很脏很乱的，你还是穿的随意点吧，要不等到了，你这身行头估计就成擦桌布了哈哈！”
“你懂什么，这是你第一次上大学，必须要正式点！”
“哦，那好吧，到时候弄脏了你的这身宝贝行头，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啊。”
“赶紧走吧，别再赶不上火车了。”
9月，正值各大高校开学，火车站更是人满为患，过道里、广场上堆满了人，人挤人，就连上个厕所，也要贴着人走过去，闷热的天气、满身的汗水、四处而来的各路人马，成了记忆里那个夏天唯一的符号。
父亲拖着一个26英寸大的行李箱，同时又背了两个手提包，在拥挤的人海里快速地穿梭，比我这个只背一个书包拎一袋零食的人还要走的快。我执意要替他分担些行李，他死活不肯，说在这以前，比这更多的行李他都搬过，所以，这些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通知书到的那天，距离开学只剩了不到一周时间，又因为距离太远，所以只买到了两张硬座。
检完票上车后，父亲先是熟练地带我找到座位，然后将身上所带的几大包行李安置妥当，又去煮了两碗泡面用作中午饭，等做完这些事情回到座位上以后，眼前这个出门前还衣冠整齐发型有序的男人，只进站检票上车的功夫，便弄得英俊不再，皮鞋上挂满大小不一的脚印，白色衬衫的衣领被汗水浸透，脸上成排的汗往下流…
看到这，我竟忍不住笑起来。
“你瞧我说什么来着，让你换衣服你就是不听，现在倒好，才刚上车就弄这么狼狈，等36个小时到了之后还不知道成什么样呢？”
父亲听完我的牢骚，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
坐火车最熬人的其实就是过夜，卧铺还好，硬座简直就是对人活生生的摧残。坐又坐不好，睡又睡不着，眯了一会感觉过去了几个钟头，看表才知道其实只过去了几分钟。穿越一个隧道就像穿越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因为是第一次坐这么长时间的火车，尽管最好了十足的准备，建立了足够牢固的心理防线，但身体还是不断向这36小时妥协。前半夜还好，后半夜，我俨然成了一个败军，腿肿、腰酸、脖子痛、眼睛布满血丝、困意十足却无法入眠。
父亲似乎早就想到了我会这样。
后半夜，我醒过来，发现他也醒了，我问为什么还不睡？他说带的东西太多，两个人都睡着不放心。我笑着说没事，小偷不会偷比他还穷的人。父亲再三强调说还是小心点为好。
过了一会，他起身，从包里抽出一个小马扎，展开来铺在座位旁边的过道上。我一脸诧异，他看出了我的不解，笑着说，后半夜我坐在马扎上，你可以躺下来睡会，虽然没有家里的床舒服，但好歹也能好好睡会，你从小到大还没坐过这么长时间的火车呢，别等明天到了学校，再熬出两只熊猫眼来。
我死活不肯，他却一再坚持。无奈，我只好按照他说的那样，躺在连座的两人座位上，熬过漫长的一夜。
第二天下午两点到的沈阳，按照入学须知里的通知，火车站有前来接新生入学的班车，还有学长学姐组成的志愿队，因此，很快便到了学校。
学校落在新区的大学城里，毗邻师范、工程、理工，很气派。
“跟电视上演的一样。”下了班车后，父亲高兴地说。
校园里充满着各色的条幅、拱门、气球，上面写着“欢迎新同学前来我校报到”的字样，喜庆的红色在风中拼命地摇摆，成了我眼中，父亲眼中最美的景象。
在学长的带领下，我和父亲办理好了各类繁杂的入学手续，当看着一沓一沓的钞票交到别人手上的时候，我私下里问父亲“心不心疼”？父亲笑着拍了拍我的脑袋说，傻娃，这是好事，有的人想花这样的钱还花不出去嘞？我心疼啥？
布置好寝室后，我带父亲去食堂吃了午饭。食堂很大，里面的饭菜种类很多，父亲说，他再也不担心我吃不好了。
饭后我们绕着学校的环路走，图书馆、艺术馆、逸夫楼、教学楼、青阳湖，还有大片大片的绿植，站在图书馆的九层俯视，学校就像是一个公园，中间是湖，两边是树，夹杂一些稀疏的建筑。
“真好真好！”我们一直走，父亲一直重复这句话。
下午两点是学校召开的新生家长见面会，回来后，看他一脸风光，我笑着问，是不是学校给你们灌输了一些诸如“只要把孩子交给我们，就一定可以把他培养成才的”洗脑语？父亲突然很正式地说，你来这所学校是个很正确的决定。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不管我去哪所学校，老师都会这么跟家长说的。
晚上七点还有个露天的学生迎新晚会，虽然规模不大，但据说很劲爆也很热闹。只是，父亲要赶当天最晚的一趟6点的火车回去，所以没法看了。
送他上了出租车以后，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心里有东西被狠狠地抽去，而且再也不会回来了，我蹲在学校门口开始哭。后来我才明白，抽去的东西是对于父亲的依赖，以后这里发生的一切，我都要独立面对了。
没买到回去的坐票，所以父亲站了36个小时，一夜两天。
晚上，睡在寝室的床上，我做了个梦，梦见父亲在上车后，中途又折返回来，说是不放心我，想再多待几天。
我高兴地从床上翻下来。
突然，一股灼热酸咸的液体从脸上留下来，但很快，淹没在无尽的夜里。
我走的那天，父亲因为突发重病，面色苍白，神情虚弱。
他哭着对我说：“对不起，爸爸不能送你上大学了，你去了一定要好好学习，等我病好了就去看你。”
后来，父亲再也没有醒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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