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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盖斯凯尔夫人:异父弟兄

盖斯凯尔夫人:异父弟兄



主万 译 


我的母亲嫁过两次人。她始终没有提起过她的第—个丈夫,我对他的情况所知道的一点儿,全是从别人那儿听说来的。她嫁给他的时候,敢情还不满十七岁,而他也只不过二十一。他在坎伯兰靠近海滨的—处地方租下了—片小农场,可是大概因为太年轻,太没有经验了,他不懂得怎样料理土地和牲口。不论怎么说,他的事业并没有发达,身体反而垮了下去,在他们结为夫妻还不满三年的时候,就患肺结核一命呜呼,撇下我的母亲———个二十岁的年轻寡妇,领着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孩儿。手里的农场还有四年才租借满期,可农场上的牲口已经死了一半,再不就是为了偿付催得紧迫的债务而一个个卖掉了,手头又没有钱来补进几头,甚至没有钱来购买每天消耗的那一点儿粮食。再说,另—个孩子又快出世了。我猜她那会儿想到这件事,心里准悲伤难受。那年冬天,她呆在荒凉的住处,周围几英里内又没有—个别的人家,一定感到寂寞冷落。后来,她的姐姐来给她作伴。她们俩精打细算,尽力使她们所能筹措到的每一便士经久耐用。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我的小姐姐,我也没法告诉你们她是怎样生病死去的。不过,好象我可怜的母亲的苦难还不够似的,就在格雷戈里出世前两星期,那个小女孩儿患了猩红热,不出一个星期就死去了。最后这一个打击,我猜想,准使我母亲吓得失魂落魄。据姨妈告诉我,她并没有哭,倘使她哭了,范妮姨妈心头反会好受点儿。但是她就坐在那儿,握住那个可怜的小姑娘的手,望着她的秀丽、苍白、毫无生气的脸,一滴眼泪也没有落下。等他们不得不把她送去埋葬的时候,我的母亲还是那样。她只是亲了亲那孩子,在窗台上坐下,望着那一小行黑魆魆的人(邻居们——我的姨妈,以及—个远亲,这就是她们所能聚集起来的亲友)在雪地上蜿蜒走去,因为前—天夜晚下了—场小雪,把乡野薄薄地覆盖起来了,等姨妈办完葬事回来的时候,她发觉我母亲还呆在原来的地方,两眼干涸无泪,就跟先前—样。这样,她一直持续到格雷戈里出生以后。不知怎么,他的出世似乎使她落得下泪来了。她昼夜啼哭,哭得姨妈和另—个护理的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倘使她们知道该怎么办,她们是很乐意劝她停住哭的。可是她叫她们不要管她,也不要过于焦急,因为她落下的每一滴泪水都使她的头脑轻松一点儿,先前由于缺乏哭的力量,她的头脑难受得要命。在这以后,她似乎什么也不想,只想到新生的毛娃子,好象把埋葬在布里格姆墓地上的丈夫和小女儿全都忘了——至少范妮姨妈是这么说。但她是个很好说话的人,我母亲却生性十分沉静。我想,范妮姨妈大概就因为我母亲始终没有提起她的丈夫和孩子,就误认为她始终没有想到他们。范妮姨妈比我母亲年纪大,—贯待她象待孩子那样。虽然如此,她却是个热忱、和善的人儿,主要想到的是妹妹的幸福而不是她自己的。姐妹俩大抵就是靠了她的那一点儿钱,和她们俩替格拉斯哥大缝纫商干活儿所能挣到的钱生活。但是没有多久,我母亲的眼力衰退下去。她倒并不是眼瞎了,因为她看得见,能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做上不少家务事,可是她不能再做精细的缝纫活计来挣钱了。这准跟她先前的痛哭流涕有关,因为她这时候年纪还很轻,而且据我听见人家说,还跟乡下的随便哪个年轻女人一样标致。她因为自己不能再挣钱养活自己和孩子,心里十分悲伤。范妮姨妈总尽力说服她,管理她们的小屋子和照料格雷戈里,她有的是活儿干。但是我母亲知道,她们很拮据,而范妮姨妈个人甚至连最最普通的食物也没法吃饱肚子。说到格雷戈里,他也不是一个身体结实的男孩儿,他需要的不是较多的粮食一—因为不论谁粮食不足,他却总有足够的吃——而是较好的营养和较多的肉食。有一天——关于我可怜的母亲的这些事情,都是在她去世以后许久范妮姨妈告诉我的——姐妹俩正坐在一块儿,范妮姨妈在做活计,我母亲在哄格雷戈里睡觉,威廉·普雷斯顿——后来就是我的父亲——走进屋来了。人家全说他是一个老单身汉。我想那时候他早已年过四十了。他是那一带一个最富裕的农场主,跟我外公很熟悉,在我母亲和姨妈还过着美好的日子时就认识了她们。他坐下,为了显得安闲自在,不住地旋转他的帽子。范妮姨妈陪他谈了一会儿。他边听边望着我母亲。不过在这次访问或是其它许多次访问中,他话全说得很少,始终没有提他那么常来拜访的真正目的,也就是自从他第一次上她们家来时就抱有的目的。然而,—个星期日,范妮姨妈没有上教堂去,她呆在家里照料孩子,我母亲独自—人去了。她回家来的时候,直接跑上楼,并没有走进厨房去瞧瞧格雷戈里或是跟姐姐讲上一句话。接下来,范妮姨妈就听见她在哭,仿佛她的心碎了。她走上楼去,隔着闩起的房门责备她,直到她终于打开了房门。接着,她扑过来抱住姨妈的脖子,告诉她威廉·普雷斯顿要她和他结婚,答应好好照管她的孩子,让他不论在生活或教育方面什么也不缺,她已经同意了。范妮姨妈听到这消息,可真大吃一惊。我已经说过,姨妈常常认为,我母亲很快已经把她的第一个丈夫忘了,如果她这么快就可以想到再结婚,那么这就是确凿的证据。再说,正如同范妮姨妈讲的,就一个象威廉·普雷斯顿那样岁数的人来说.她自己倒是一个比海伦适合得多的配偶。海伦尽管是一个寡妇,还不满二十四岁。然而象范妮姨妈所讲的,他们并没有征求她的意见,而且这场婚姻的可取之处倒也很不少:海伦的视力决不能再干多少活儿了,作为威廉·普雷斯顿的妻子,她根本不需要做什么事,倘使她乐意两手闲着坐在那儿的话。还有,对一个守寡的母亲来说,一个男孩儿是个很大的负担。这一来,有一位正派稳重的人去照料他了。因此,没过多久,范妮姨妈对这场婚姻的看法似乎比我母亲本人还来得乐观。我母亲从答应嫁给威廉·普雷斯顿的那天起,几乎从没有抬起过脸来,也始终没有哭过。但是,尽管她先前很爱格雷戈里,她如今似乎更爱他了。他们单独呆在一块儿时,她不断地对他说话,虽然他还太小,根本不明白她抽抽搭搭地说出来的话,而且除了扑到她怀里和她亲热外,也不知怎样去安慰她。 
后来,威廉·普雷斯顿和她结婚了。她成了一个殷实人家的女主人。他们家离开范妮姨妈的住处,步行不过半小时的路程。我猜她曾经尽力想使我父亲欢喜。我就听见我父亲亲口说,决不可能有一个比她更贤惠的妻子了。然而,她并不爱他,他不久就知道了。她爱格雷戈里,并不爱他。也许,如果他耐心等待,爱情到时候自会产生的。她一瞧见那个孩子,眼睛总顿时闪亮起来,脸上也总顿时泛上了红晕,但是对他,她却只说上几句冷若冰霜、斯斯文文的话。他给了她这么多爱,因此看见这种情景,心里禁不住老大不乐意。他于是奚落她,说她两样看待,仿佛这样会带来爱情似的。他非常不喜欢格雷戈里——格雷戈里一走近前时,我母亲那股自发的母爱总象—道清新的泉水那样涌泻出来,父亲对这总十分嫉妒。他要她多爱他一点,或许这并没有什么不好,但是他要她少爱她孩子一点,这可是一个恶劣的心愿。有一天,格雷戈里象孩子们常会有的那样,调皮捣蛋起来,我父亲竟然大发雷霆,对着他又咒又骂。母亲替他分辩了几句。父亲就说,养活一个别人家的孩子,孩子顽皮淘气,自己的妻子还老纵容他,这是挺为难的,自己的妻子其实应该始终和丈夫一条心的。这样他先倒没说几句.后来越说话越多。结果,我母亲没到日子就发作起来,当天就生下了我。我父亲又是开心和得意,又是难受。开心和得意,因为他有了一个儿子;难受,因为我可怜的母亲当时的情况很不好,他还想到自己负气的话怎样促成了这一切。不过,他是一个喜欢发脾气而不喜欢懊悔的人,所以不久他就发觉,这一切都得怪格雷戈里不好,心里于是为了我不足月就出世对他平添了一层怨恨。不多久,为了另一件事,他又怨恨上了他。我母亲从我出生的第一天起,便渐渐虚弱下去。父亲派人到卡莱尔去请大夫,倘有可能,情愿拼了性命来搭救她,但是这却办不到。范妮姨妈时常说,她认为海伦并不想活下去,所以没有尽力把握住生命,听任自己慢慢死去。可是等我细问她时,她又承认,大夫嘱咐我母亲做什么,她就以—生中行事举措都保持的那种绝不叫屈的耐心去做什么。她临终前的一个要求就是,让人把格雷戈里放在她床上,放在我的身旁,随后她让他捉住我的小手。她正这样望着我们时,丈夫走进房来了,当他亲切地俯身对着她,问她这时候感到怎样,一面又似乎以一种宽厚严肃的神气盯视着我们这两个幼小的异父弟兄时,她抬起眼来望着他的脸,微微笑了—笑,几乎是对他的第一次微笑,多么甜蜜的一笑啊!范妮姨妈还说了很不少的话,—小时后,我母亲就去世了。范妮姨妈搬来跟我们—块儿住。这是可以作出的最好的安排。我父亲本来倒乐意重新过起从前的那种单身汉生活来,可是有两个孩子叫他怎么办呢?他也需要一个女人的照料,那么有谁比他妻子的姐姐更合适呢?因此,我从出世的那天起,就归她扶养。有一阵子,我很虚弱,这好歹并不足为奇。她经常呆在我的身边,日日夜夜地照顾着我。我父亲几乎跟她—样关心。因为他的土地有三百多年都是祖先们一代代传下来的,单为了我是他的亲骨肉,将来在他百年之后将要继承这片土地这—点,他就会关心我。不过,他也需要有个人来寄托他的爱,虽然就大多数人来说,他是一个严厉、刻薄的人。我猜想,他从前对随便谁都没有象对我这么喜爱。倘使我母亲早先没有一段招得他嫉妒的生活,他大概也会这样喜爱她的。我也由衷地爱护他。我想我大概很喜爱四周所有的人,因为大伙儿待我全很体贴。过了几年,我摆脱了体质方面原来的虚弱,长成为一个活泼、壮实的小伙子。每逢我父亲带我上最近的镇上去时,所有的过路人全注意到了我。 
在家里,我是姨妈的宝贝儿,是我父亲心里疼爱的孩子,是老仆人们逗着玩的宠儿,又是农场长工们的“小主人”。我在那些长工面前扮演过许多种傲慢无礼的丑态,端出—副有权有势的气派。今天我毫不怀疑,象我那样一个小娃娃,端出那样—种气派来,一定是怪可笑的。
格雷戈里比我大三岁,范妮姨妈其实—向待他很好,不过她并不是时时想到他,她已经习以为常地全神贯注在我身上了。这是由于我归她照管的时候,还是一个娇小的毛娃子——我父亲始终没有摆脱掉对他养子的怨恨,因为他先前曾经那么天真无知地跟我父亲争夺我母亲的爱情。说来我也不信,我父亲老是认为,母亲的去世和我早年身体的娇弱全都得怪他.尽管这可能显得非常不合情理。可我父亲似乎宁愿对我哥哥—股劲儿地疏远,把那看作一种本份,而不愿尽力去抑制这种情绪。不过凡是可以拿钱买的东西,我父亲对他却一点儿也不吝惜。 这可以说是在他和我母亲结婚时早说定了的。格雷戈里粗粗蠢蠢、拙笨迟钝,不论牵扯在什么事情里,什么事情就遭到了破坏。他从农场上的人那儿听到了好多刺耳的言语和锋利的责骂,他们等我父亲刚一转过身去就呵斥他的这个养子。说来我很惭愧,想到我也按照家里人那样,瞧不大起我那位失去了父亲的可怜的异父哥哥,我就感到满心难受。我认为我从来没有讥笑过他,或是存心对他发脾汽,但是在件件事情上一贯受到人家照顾的这—习惯,以及被人当作一个优越出众的人物来看待的这一事实,使我在得意忘形的时候变得蛮横无礼。不论什么东两,我总硬要格雷戈里给我超出他乐意给我的数量,要是他不给,我就愤怒起来,往往照说一遍我听别人用来侮辱他的字眼,心里并不完全明白那是什么意思,至于他明白不明白,我可说不上来。我恐怕他心里明白:他总变得静悄悄的、默不作声——我父亲则认为这是愤怒、阴沉;范妮姨妈老管这叫作愚蠢。但是大伙儿全说他愚蠢、迟钝,这种愚蠢、迟钝竟然在他身上逐渐严重起来了,他总一语不发地少在那儿,往往一坐就是几小时。接着,我父亲总吩咐他站起身,去做一件活儿,也许是一件农场上的活儿。他总要人讲上三四遍才起身去做。等我们给送去上学以后,情况也是如此。你根本没法让他记住他的功课,老师鞭打他,斥责他,后来也厌倦了,终于劝我父亲干脆把他领走。让他去学一件他也许能理解的农场上的活儿。我觉得在这以后他变得更加忧郁和愚笨,然而他并不是个脾气暴躁的孩子。他有耐心、好性气,为谁都愿意很和善地办点儿事,即使人家不到—分钟之前还许骂他或是打他。可是,由于他办事笨拙、迟钝,他这种好心的努力临了往往给他想要去帮忙办事的那些人招来某种损害。我猜我那时是一个机灵的孩子。不管怎样,我总得到不少的表扬,而且如同我们所说的,还是学校里拔尖的学生。老师说我乐意学什么就可以学什么,但是我父亲因为他自己没有多大学问,看不出读上许多书对我有什么用,所以不久就把我领走,让我跟着他经营农场去了。 
格雷戈里奉派当了一个小牧羊人,跟着老亚当去接受训练,老亚当差不多已经该退休了。我想他大概是第—个赏识格雷戈里的人。他坚决认为,我哥哥资质不错,尽管他不很知道怎样把这种资质发扬出来。讲到熟悉山岗上的方向,他说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象我哥哥这样的小伙子。我父亲总想使亚当讲讲格雷戈里的过错和短处,可是他看出了我父亲的用意以后,往往反而加倍夸奖起他来。 
—年冬天,我十六岁,格雷戈里十九岁的光景,我父亲差我到一个地方去办事,那地方由大路走大约有七英里的路,由山岗上走大约只有四英里。他吩咐我去的时候不论由哪一条路走,回来一定得走大路,因为天很早就黑下来,而且往往阴霾多雾。此外,老亚当——他这会儿已经中风瘫痪、卧床不起了——还预测,不久就要下大雪了。我不一会儿就到了目的地,不—会儿就把事情办完了。当时我估计,比我父亲料想的要早—小时,因此在回家走哪条路的问题上,我就自作主张,趁着暮色刚在降临时再次越过山岗走上了归途。天上显得阴沉沉的十分惨淡,但是一切那么寂静,因此我认为该有足够的时间在雪落下之前回到家。我于是以相当快的步伐朝前走去。但是夜色来临得更快。正确的路径在白天是很清楚的,虽然在几处地方,两三条完全相同的路径由同—个地点分岔出去。光线相当亮的时候,行路人可以凭借远处所看到的一些目标一一一块岩石一一一片倾斜下去的土坡——来决定方向。但是当时,这些目标已经完全分辨不清了。然而,我还是鼓起勇气,向我认为是正确的道路走。谁知那条道路不对,把我不知引向什么地方去了,最后我来到了一片荒凉、卑湿的沼地上,四周十分冷落寂寞,简直叫人难受,就好象人类的脚迹从来没有到那里去打破过那片静寂似的。我尽力喊叫——有人会听到我喊叫的这种希望,是十分渺茫的——主要还是想用自己的声音来安慰一下自己,可是我的声音听起来喑哑、急促,反而使我感到惊愕。在那片万籁俱寂的黑魆魆的荒山上,我的喊声似乎怪异可怕。突然,空中只看见密密麻麻一些暗淡的雪片,我的脸上和两手都给雪打湿了。这使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到了哪儿,因为我对自己走来的方向也一点儿印象没有了,我甚至无法按原路往回走。我给困在黑暗里,夜色越来越浓密,简直可以摸得到了。如果我在一处地方多呆上一会儿,我站在上面的那片卑湿地就在我的脚下颤动,可是我又不敢走得太远。青年人的刚强血气—刹时似乎抛开了我,我简直要哭出来了,全靠了那份羞耻之心才使我没有哭泣。为了不使自己落泪,我高声喊叫一一保全性命的疯狂可怕的喊叫。我停下来听听,自己也感到懊丧。除了漠无感情的回声以外。什么应和的声音也没有。有的只是阒然无声、不知怜悯的雪花不停的下着,越下越密,越下越猛!我变得麻木、困倦,于是竭力走动走动,可是我又不敢走远,唯恐走到悬崖边上,因为我知道山岗上某些地方有好多悬崖峭壁。偶尔,我一动不动地站着,又大喊一声,可是我的嗓音给泪水哽噎住了。我想到自己就要凄凉绝望地死去,而家里人围着温暖、闪亮的熊熊炉火坐在那儿,压根儿不知道我究竟怎样了。我的可怜的父亲为了我会多么伤心啊!——这管保会要了他的命———这会叫他伤心透了的,可怜的老人!范妮姨妈也会如此——这难道就是她爱护我一场的结局吗?我开始在一种奇怪而清晰的梦境中回顾我的生活,我那短短的童年的各个不同情景就象幻象似的在我眼前浮过。这种对自己短暂一生的回顾,带来了一阵剧烈的痛苦。在这阵痛苦中,我鼓起浑身的气力,又叫了一声,一声拖长的、绝望的哭喊,除了可能因为空气迷茫而变得沉闷的四周一些回音外,我并没有希望获得仟何答复。使我惊讶的是,我听到了一声喊叫——几乎和我的喊声拖得一样长,也一样热狂——热狂已极,两直叫人毛骨悚然。我曾经听说过那么许多关于山岗上材鬼的故事,所以我简直以为那昨是某些捉弄人的鬼魂的喊叫声。我的心猛可地怦怦直跳。有—两分钟,我没法回答,几乎以为我失去发声的能力了。正在这时,一头狗叫了起来 是拉西在叫吗?一—是我哥哥的那头牧羊犬吗?它是一个样子怪难看的畜生,生着一张丑恶的白脸。我父亲—瞧见它,总用脚去踢它,部分因为它自身的缺陷,部分因为它是我哥哥养的。遇到这种时候,格雷戈里总吹一声口哨把拉西唤走,自己也去跟它一块儿坐在外面一个小屋里。有—两次,当这头可怜的大狗出为突然挨人踢上一脚,痛得长嚎时,我父亲自己也感到惭愧。于是迁怒到我哥哥身上,这样来摆脱掉他自己的内疚。他说我哥哥不知道怎样训练—头狗、凭他让狗躺在厨房炉火旁边的这种愚蠢方式,他会把世上任何一头狗都惯坏了。对这一切斥责,格雷戈里总是什么话也不回答,甚至好象听都没有听见那样,继续显得心神恍惚,郁郁不快。 
不错,又是一声狗叫!是拉西的叫声?这是决不可错过的好机会!我忙提高嗓音,大声喊道,“拉西!拉西!上帝在上,快来,拉西!”说时迟那时快,白脸的大拉西已经很高兴地绕着我的脚和腿在盘旋和蹦跳了,不过它同时又抬起—双机灵、疑虑的眼睛盯视着我的脸,仿佛唯恐我会象以前常做的那样,对着走上前来的它使劲儿揍上一下似的。可是这时。我俯下身子拍拍它,一面快乐地欢呼了一声,我的头脑也跟我的身体一样感到虚弱乏力,我无法加以推论,不过我知道救援准近在眼前了。从浓密、逼人的黑暗中,一个灰蒙蒙的人形愈来愈清楚地走了出来,原来是格雷戈里裹着他那件灰色柳条呢的牧羊大衣。 
“哟,格雷戈里!”我说,同时扑到了他的脖子上,一时再也说不出另一句话来了。 他向来说话不多,有一会儿并没搭理我的那声喊叫。接着,他才告诉我,我们必须走动,我们拼了命也得走——倘有可能,我们必须找路回家。不过我们非走动不可,要不然我们就会冻死。 
“你知道回家的路吗?”我问。 
“出来的时候我认为我知道,可现在我也有点儿怀疑了。雪把我的两眼弄花了,我恐怕这会儿这么一走动,我已经分辨不出回去的正确走法啦。” 
他带着他那根牧羊人的拐杖,我们互相紧紧抱着,每走一步总用拐杖先在前边试探一下。这样,我们很安全地朝前走去,不至于跌下随便哪一块陡峻的巉岩。不过这却是缓慢、沉闷的工作。我瞧出来,哥哥主要倚靠的不是别的,而是拉西和拉西的路,完全相信它的本能。当时天色一片漆黑,朝前面看不了多远,可是他不断地把拉西召唤回来,留神注意着他折回来的方向,从而决定我们应该缓步朝哪儿走。但是这种使人厌倦的行动。一点儿也没有使我身上暖和起来,我身上的每一根骨头、每一根筋全似乎始而发疼,继而肿胀起来,最后随着严寒变麻木了。哥哥因为常在外边山上走,所以比我顶得住点儿。他除了叫唤拉西以外,并没有说话,我尽力显得很勇敢,没有因为寒冷而叫苦。不过这时候,我感到我已经瞌睡得要命、渐渐支持不住了。 
“我实在走不动啦。”我用困倦的声音说 据我记得,我忽然变得执拗、坚决起来。就算只有五分钟,我也要睡一下,即使最后会断送掉性命,我也要睡。格雷戈里静静地站住了脚。我想,他大概也认识到,严寒正使我蒙受到的那种特殊的痛苦。 
“一点儿没有用,”他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据我看来,我们离开家并不比初开始走动的时候近多少。我们唯—的希望就在拉西身上。来,兄弟,把我的大衣穿上,在这一小块岩石背风的这面躺下。在下边紧紧地蜷缩起身子,兄弟,我躺在你旁边,尽力保持住我们身上的热气。慢着!你身上有什么东西可以使家里他们认识的吗?” 
我觉得他这样不让我睡觉太不厚道了,可是在他问第二遍的时候,我还是掏出了我的手绢。那是范妮姨妈替我绣上了一些花哨图案的手绢。格雷戈里接过去,把它系在拉西的颈子上。
“走,拉西,快回家去!”那头白脸的、凶恶的畜生在黑暗中象离弦的箭似的奔走了。 现在,我可以躺下啦——现在,我可以睡啦。在昏昏沉沉中,我感到哥哥正亲切地替我遮盖好,但是用什么在遮盖,我既不知道,也不在意一—我那时太迟钝、太自私、太麻木了,根本没有去想,没有去推断,要不然我原可以知道,在那个荒凉不毛之地,除了从另一个人身上脱下的衣服外,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裹住我,等他停止照护,在我身旁躺下时,我心里十分欢喜。我握住了他一只手。 
“兄弟,你不会记得,我们怎样一块儿象这样躺在临死的妈妈身边的。她把你的小手搁在我的手里——我猜她现在大概瞧见我们。很可能,我们不久就要和她团聚啦。好歹照着上帝的意愿安排吧。” 
“亲爱的格雷戈里。”我嘟哝说,一面凑近他点儿,好使身上暖和—些。我睡着时,他还在喃喃说着,又在讲到我们的母亲。 一刹那后——再不然似乎只是一刹那后——我听见周围尽是人声——许多人脸在我四周晃动——浑身上下只感到有了一股舒适安逸的暖流。原来我正躺在家里自己的小床上。说来还叫人宽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格雷戈里在哪儿?” 
大家你望我、我望你——我父亲的严厉、老迈的脸上,徒然无益地尽力想保持原来的那份严厉:他的嘴颤动起来,两眼里充满了罕见的泪水。 
“我情愿把我的土地给他一半——我情愿叫他跟我儿子一样幸福,——嗳,上帝啊!我情愿跪在他的脚下,请他宽恕我这么狠心。” 
接下去的话我没有听见,我脑子里感到一阵眩晕,使我又昏迷过去。 
几星期以后,我缓缓地恢复了知觉。等我完全复原时,我父亲的头发也白了,他望着我的脸,两手就不住地哆嗦。 
我们不再提到格雷戈里了,我们没法提到他,但是他却莫名其妙地逗留在我们的思想里。拉西跑来跑去,从此不再听到斥责的声音了。而且我父系还用手去抚摸它,但是它总躲避开。我父亲呢,他仿佛被这个可怜的哑口畜生责骂了那样,总是叹息上一声,接着就一语不发、若有所思地呆上好半晌。 
范妮姨妈一向喜欢说话,她告诉了我一切。在那个倒霉的夜晚,我父亲因为我老不回来,心里大概还有些焦急,可是外表上又不乐意显露出来,所以对格雷戈里甚至比平日还要凶狠和蛮横。他责怪格雷戈里的父亲穷困,责怪他本人愚蠢,说这使他什么活儿也干不好一—因为尽管老牧羊人那么说,我父亲却偏要认为他什么活儿也干不好。后来格雷戈里站起身,吹口哨唤拉西跟着他走出房去一一可怜的拉西因为怕人家踢它或是揍它,正蜷缩在格雷戈里的椅子下边。一会儿工夫以前,我父亲和姨妈谈起过我回来的问题。范妮姨妈把这一切告诉我以后,又说,她猜想格雷戈里也许注意到暴风雪即将到来,所以悄悄地走出去迎接我。三小时后,大伙儿惊慌失措地东奔西跑,不知该上什么地方去找我一一他们甚至都没有发觉格雷戈里不见了,或是注意到他也不在家,可怜的人儿——真是可怜的人儿!——就在这时,拉西奔回家来,脖子上束着我的手绢。他们立刻知道和明白了,农场上的人于是全体出动,带着外衣、毯子、白兰地,以及一切可以想到的东西,跟着拉西出发。在拉西领着他们去到的那块岩石下边,我寒冷不堪地躺着,昏昏睡去,不过并没有死,身上盖着我哥哥的格子花呢外衣,他那件牧羊人的厚大衣则严严密密地裹着我的两只脚。他身上只穿着衬衫——用一只胳膊搂着我一一恬静、冻僵的脸上挂着一丝从容安详的微笑(活着的时候,他几乎从来没有笑过)。 
我父亲临终时所说的话是:“愿上帝饶恕我,对那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心肠那么狠!” 
他那么热爱我的母亲。根据这—点来看,也许最最能表明他感到多么后悔的就是这一件事。可怜的格雷戈里遵照我父亲的意思,是跟我们的母亲合葬在一块儿的,在我父亲去世以后,我们发现他有一份遗嘱,在遗嘱中他说,希望能够把他就葬在那座坟墓的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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