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段日子，我爱留意人家的眉。眉如柳叶俏，眉如新月弯，眉如春山远，都是眉的好看；如果，一双眉天生如此，就更是上等好眉了，谁不喜天然一抹眉弯弯的风致呢？
我爱看眉，这癖好，好像跟汉朝张敞有一拼，我自觉，比他高出一些，我仅是赏，他则是画。那人官至长安京兆，是京城的市长了，每天最喜欢的事，竟是给他老婆画眉。难道他不知，天生的美眉最美丽吗？
当然，他画眉的技巧，日日习练，也许很高了，画出的眉胜过天然，也就罢了；不像咱们现在，好多好多的人造美女，腆着一双假眉假眼，人堆里来来去去，直叫人猜测假眉眼背后，是一副怎样的心肠。
张敞画眉，不是老婆喜欢，而是自己喜欢，他为什么将一双眉当家庭作业和创作基地，而不是老婆的唇，眼，如云的乌发呢？我想，大概是因为，眉，实在像一片妙文的标题，除眉毛在脸占据了至高的位置，“标题党”们是深知一语点题的魅力的。
眉 ， 这副面部标题 ， 的确传神 。
你看《红楼梦》，曹雪芹绘人物、显性格总不离眉眼，王熙凤是“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掉梢眉”；林黛玉呢，“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探春这个女改革家，果然有气度，是“俊眼修眉”；贾宝玉“鬓若刀裁，眉如墨画”；贾雨村“剑眉星眼”，小厮们“眉目秀洁”。一双美眉，好比一叶蚱蜢舟，收拢了颜面上无限风韵。
尤其女人家，一双长长的眉，很古典很含蓄，斜斜滑进鬓发里，简直婉约得风生水起、如珠如玉。这般淡眉挑起的风致，真会让人凝神，让人渺茫，让人深深惊叹。如果画一幅油画，她头略低，脸微侧，仅露半边颜面、一叶长眉，安安静静芭蕉窗下读闲书。画成了，你看吧，那是人物画么，干干净净，一尘不惊，简直是静物画了。天下守静的女子，哪个不是万里挑一咧。天涯芳草，欣欣就在那眉目之间的风情。
所以现在，我们往往把美女直接叫个“美眉”。那是不是意味着，女人眉毛美了，就一切皆美。你看，凡说到眼，必先说眉。一个人高兴，是眉开眼笑；再高兴一点，叫眉飞色舞；两个人有意，叫眉目传情；事情紧急，叫迫在眉睫；善良的人，慈眉善目；遇到特紧急的事情，叫燃眉之急。科学家说，美女的比例，从眼珠到眼眉的距离是脸长的十分之一。眼与眉是近邻，二者“共动”，眼发怒、眉必怒，像横眉立目；眼不好看，眉毛必然也不好看，像贼眉鼠眼。眼固然比眉重要，为什么一放在一起，眼就退让逊位呢？
还是《红楼梦》，“警幻仙曲”有个曲子，叫“枉凝眉”，一个“凝”，压抑了多少悲苦哀怨啊？曲中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孤苦的林妹妹，被大观园里的姐姐妹妹们唤做颦儿，颦便是“皱眉”。宝玉送林妹妹这名字，可见她在宝哥哥心中的分量。因为此名来历再去追溯，便追到了西施身上。西施常患心痛病，以手捧心，微微皱眉，似弱柳扶风，令人可怜可爱。美人蹙眉，一点隐忍，一点咬牙，天然一种美人气韵。
古人察眉观世相。《抱朴子·逸民》里说,“虽器不益于旦夕之用,才不周于立朝之俊,不亦愈于胁肩低眉,谄媚权右。”职场交往,也不至于缩着肩、低着眉,在上司面前,流露出卑下的神情。
不卑不亢,是一双眉毛所传达出的内心平静。而眉的跃动，则透露了一个人的内心活动。看京剧《野猪林》，那鲁智深出场，手大、眼亮、功架圆，一句“洒家放开沧海量”，如洪钟大吕。整个人的精气神儿，却全在一张脸，脸上肌肉，忽上忽下；喜怒悲欢，全在一双眉，眉眼之间，纵横跳荡。你看这男人眉，比女人眉，夸张多了吧；如果一双柳叶眉，也如此活跃，那岂不是天下第一不搭？男人高高眉骨之上，两眉宛如一溜荒烟蔓草，草随风动；眉态，透露了刮过一个人内心的风声。
女人的眉，应美在安静和秀气。李渔《闲情偶记》论女人之美，专设了“眉眼”一章，他说女人眉毛的秀气与否应该与眼同观，眼细者，眉必长，眉粗者，眼必巨。我们现在看，那种风流自喜的士大夫文字，细想来真让人腻歪。大约是一腔才情无处抒发，便只好寄情于女子的声容色貌。不过，由此感受荀子“万物之美可以养乐”，也算一桩有滋味的事儿了！
又说到那京官张敞，单从他为老婆画眉这一点，就可以感受到他算一个情趣男，一个官员突破了他的强硬、威严、霸道，多了一个人的立体感。你看，官员一讲点情趣，也是很可爱的。类似张敞这类生活型官员的，还有苏东坡，他怀念亡妻王弗写过一首词：“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想那王弗在梳妆时，免不了柔声问夫君，画眉深浅入时无？苏子也曾有给王弗画眉梳发的缱隽情深吧。
我一直在想，这“软”的一面，恰恰是人性之光的真和善，现在也一样噢，那些真正的大人物，往往是没一点点架子，最平易，最和蔼，最普通，他内心的澎湃汹涌，都隐在后面。其实，有本事有魅力的男人都一样，身处哪个朝代无足去论，剑胆何时拒过琴心？
选自《牛城晚报》
责编：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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