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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故道雁南飞 | 邵颖华

 

“雁南飞,雁南飞,雁叫声声心欲碎。不等今日去,已盼春来归……”秋风起时,独立高楼,忽然就想起这首歌,想起黄河故道,想起家乡的大雁来了。
黄河自明朝在河南决口改道后,层层淤积,好多地方形成了地上河。我家后那一段故黄河的河床要高出村子米把高。黄河从河南开封、兰考经过皖北肖荡一带再到江苏徐州、宿迁、淮阴,最后夺淮入黄海,一路汹涌而来,连绵上千里,行水三百年。
高高的大堤,束缚住了经常泛滥桀骜不驯的黄河,直到清朝咸丰年间,黄河再次扭头北上山东入海,我皖北的家乡,便只剩下了干涸的黄河故道,只在个别低洼的地方留下被称为渊子的大小湖泊和湿地。黄河故堤——我们当地叫皋头,就在我出生地那个村庄的后面几百米处。皋头上生长着北方的各种杂树,最多的是洋槐,莽莽苍苍,望不到尽头。没有人知道皋头的起点,也不知道到哪里结束。小时候,从村里老人那里听来朱元璋跑马修堤的传说,说朱元璋的马跑到哪里,皋头就修到哪里。
南皋头下有一条流经三省的小河,夹岸是茂盛的野生芦苇。“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时,皋头上霜林尽染,落叶飘零;河边芦花似雪,随风翻飞。在河边,我们常常能看到南飞的大雁结伴而来。芦苇荡里,也成了它们暂时歇脚补给的地方。北皋头北面是茫茫无边的河滩,雨水或白露时节,那里栖息的大雁成群结队。还是生产队的时候,乡邻们常天不明就吆喝起来,一群人到河滩捡拾大雁粪去,回头交给生产队换工分,可以想见大雁在那里休养生息时的盛况。
我一直很奇怪那皋头的土质。因为两道皋头中间的堰里地土质是黏性极强的红土,那是黄河几百年淤积的,很黏也很肥沃;而南皋头南是白花花的盐碱地,板结而贫瘠。五十年代改良土壤,挖坑换土,才种上了大片的梨树。无法理解的是皋头本身却是非常松散细腻的黄沙土,不知连绵数百里的高达三四米的堆土到底是怎么来的。
为什么会对这里的土质感兴趣呢?因为皋头根儿是我们生命的根据地。我们那里的婴儿,都是用那里的沙土来包裹的。在童年的时候,每一个孩子脑子里都有十万个为什么,可能都问过一个问题:我从哪里来?我们那里的母亲们几乎商量好了似的,告诉自己的孩子,你们是从皋头根儿刨来的。那时,没有一个孩子怀疑,包括我。我亲眼看过母亲每天把我刚出生不久的弟弟放在铺着沙土的襁褓里。
皋头根儿有一个个的洞,是母亲们取沙土留下的。她们把沙土带回家,用箩筛好,去掉杂质,夏天就铺在塑料布上让阳光暴晒,而冬天就在屋子里拢上一堆火,用余烬把鏊子烧热,然后把沙土摊在上面。等沙土热了,母亲们就用柔软的布把沙土包好平放在襁褓里;有时候来不及热,就放在自己的胸前捂着,等凉热正好了,再把婴儿直接放在上面包裹起来。尿湿了只需一抖,再换,很方便,一点不伤孩子的皮肤。那时给孩子更换的尿布根本没有几块,母亲们的衣服还常常是打着补丁的。所以我们那里的孩子,当年都是在铺着沙土的襁褓中长大的。
等长到自己会到处跑了,孩子们就会三五成群,拿个铲子到皋头根儿。路上别人问干啥去,孩子们会煞有介事地大声说:干啥去?刨娃去!有的洞挖得很深,里面能藏下几个孩子。一个个鼓捣得泥猴似的,虽说从没见谁刨出个娃娃来,但大家依然乐此不疲。累了,一群孩子会一溜儿躺在斜坡上,头上戴着树枝编的草帽,跷着脚丫子,晒着暖暖的太阳。看到傻傻的孩子们,母亲们只是笑,并不解释什么。
北皋头上,从东到西全是李子树;正对着我们村子的那段南皋头,大概有三里地长,西头是李子树,中间长满杂树,有家槐,最多的是洋槐,还有土桃子树(结红毛果子的那种构树),最东头几百米向阳的坡上种满桃树,下面小河两岸是芦苇。你可以想象一年四季那里该有多美。但在那年月,这一切完全失去了审美的意义。因为连它们也成了填饱肚皮的指望,成了救命的东西。洋槐花、家槐豆子、土桃子甚至那些槐芽、榆皮、芦根曾经都是用来吃的。
皋头半腰上的树林里,有唯一的一间黄泥小屋,那是老青皮爷爷看庄稼住的。他一辈子没娶媳妇,可就是喜欢小孩子。屋子后面,有几口生产队里的红芋(红薯)窖,四五米深的竖井,底部掏空,储存的那些红芋是来年的种子。那可是人们的命根子。小屋前面正对着的是我家的一块菜地。母亲有时做了什么有点油水的饭菜,摘菜时会给老青皮爷爷带点过去。老人最喜欢我母亲做的杂面烙馍,两张烙好的薄饼合在一起,中间放点油盐,在鏊子上一反一正,炕好折叠起来,很美味。有时我会拿烙馍跟他老人家交换我想吃的东西,比如他锅里的鲫鱼喝饼——孩子们从河里抓来的小鱼会送几条给他,老青皮爷爷用它们烧鱼汤,然后拍一些小面饼放进去一起在地锅里煮,虽说没有几滴油,但很好吃。
大雁南飞的时节,孩子们分工合作,在皋头上挖一些地窝子,从堰里地里搞来或老或嫩的棒子、豆子、红芋,甚至捉来一串串蚂蚱,放在一块儿烧,一会儿各种香味传来,撩拨得孩子们没等熟透,便你争我夺,吃得那个香啊。一个个头脸抹画得像黑嘴鼬子似的。傍晚时分,幽蓝幽蓝的天空上,时常能看到大雁排着整齐的队伍,嘎嘎地鸣叫着向南方飞去。那时的我,坐在皋头根儿,常仰望着辽远而深邃的天空出神:什么时候我也能像大雁一样,飞向远方,飞向自己想去的地方。
一年又一年,花开花谢,雁去雁回。可是黄河故道却渐渐失去了往日的苍茫和野趣。河滩被开垦成了农田,种上了庄稼和果树;河床上建起了一座座砖窑,烧砖取土,河道被挖去了一两米深,搞得坑坑洼洼;数米高的故堤被夷为平地,上面的树木被砍伐一空;芦苇被掠夺性采收,仅仅过去二十年时间,就再也看不到蒹葭苍苍的景象,再也难觅大雁的踪影了。
据说家乡的有识之士终于发现黄河故道被破坏的惨状,关停了成百座砖窑,湿地、湖泊被保护了起来。但是有些被破坏的历史遗存却再也无法恢复了。
黄河早已远走,皋头几近消失,母亲们也步入暮年。那些从皋头根儿摸爬滚打下来的孩子们,一茬接一茬,走得越来越远,包括我,都已来到江南这个都市多年。但我知道,每一个离家的孩子身上都还有皋头上那沙土的味道;每一个人的梦里,都还有炊烟在故黄河岸边袅袅升起,都还有大雁在幽蓝的天空上嘎嘎飞过……

 

本文刊于2016年11月19日《文汇报·笔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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