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
本文为“清明祭”第二篇，祭奠贾府内外那些如微尘一般悄然逝去的小人物。作者为中山大学计算机系本科生，中大红楼社创始人之一、原社长。
作者
石归
一
冯渊谐音“逢冤”，回目又点明“薄命郎”，是说他逢受冤屈，终归短命。冯渊在《红楼梦》里并没有直接出场，只是从其仆及门子的口述中，我们才得知他的平生遭际。前前后后大概不到一页纸的篇幅，也难怪很多读者并不会对这个人物产生太多的印象。
门子这样讲述冯渊的出身：“这个被打之死鬼，乃是本地一个小乡绅之子，名唤冯渊，自幼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只他一个人守着些薄产过日子。”这至少说明两个问题。其一，尽管家道中落，父母双亡，冯渊的生活环境是很优越的，虽然达不到富贵的地步，放在现在，大概也是小康型的生活，何况家中还有奴仆可以使唤。其二，冯渊自幼没有亲人，全靠自己一个人生活。这样的人大概会有两种结局，要么败光家产、颓丧潦倒，要么经营家产，自力更生。从小说的叙述来看，冯渊属于后者，至少家中的那一点薄产，没有让他坐吃山空，想必也是经营过一番的。门子并没有告诉我们冯渊是在什么时候失去父母的，然而一个小孩子在经历家中一场变故以后没有颓废，也没有让家产彻底败光，说明冯渊的能力也是不错的。再加上冯渊是“绝风流人品”，一等一的帅哥，这样的男子，大概会是很多女生心仪的对象。
然而冯渊偏偏“酷爱男风，最厌女子”、“素习又最厌恶堂客”，简单来说，就是一个同性恋。可后面他对香菱一见钟情，似乎又不该将他归入同性恋一流。抑或是因为小时候无父母兄弟照看，让他在情感认知上产生了一些混乱，又或者是某些同好将他牵引进去，也不得而知。但这位冯公子“一眼看上了这丫头，立意买来作妾”，因为香菱，居然连性取向都转变了。倘或这姻缘做成，不管是对苦命的香菱，还是对单身的冯渊，倒都是幸事。但不幸的是，天有不测风云。
从后面可以看出，冯渊对香菱异常地重视。首先是“立誓再不交结男子，也不再娶第二个了”。一个在风月场中过惯的少公子，思想态度突然来了一个180度的大转弯，不仅转变了性向，而且从此一心一意，再不变心。这倒也算得上一桩奇缘。其次是兑了银子，“三日后方过门”，为的是“待好日期来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除了珍惜香菱，也可以看出他的心思缜密周全。冯渊并没有直接将香菱接回去，而是特地要选一个良辰吉日，好让香菱体面地嫁入冯家。他是真正地怜惜香菱，才不愿意让香菱受到一丁点的委屈。
可却也是这份怜惜，让薛蟠有机可乘。在香菱未过门之前，又被薛蟠硬抢了过去。面对家大业大的薛家，冯渊并没有败下阵来，反而以硬碰硬，最后被薛蟠手下人一顿乱打，落了个惨死的下场，令人唏嘘。“这冯公子空喜一场，一念未遂，反花了钱，送了命，岂不可叹！”只是萍水相逢的缘分，冯渊却因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其用情至深，也无怪乎脂批评其为“一个情种”了。
而对于香菱，在听到冯渊要赎她的时候，说了一句很让人心疼的话：“我今日罪孽可满了！”一个自幼饱受苦难的女子，冯渊的出现，给她的生命带来了生机。
《红楼梦》是一部写情的小说，冯渊是书中第一个为情而死之人。面对薛蟠“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而且使钱如土”，冯渊大可不必“不肯收银，只要领人”。以他的条件，退步抽身，冯渊也能再觅得另外的姻缘。然而情是最不讲道理的东西。冯渊之死，阐释了《红楼梦》里一段小悲欢情缘，也拉开了整部《红楼梦》悲剧的序幕。
冯渊死后，更觉凄凉。“冯家人口稀疏，不过赖此欲多得些烧埋之费”，冯家竟没有一个真正为其做主的人，也不在意冯渊的人命，不过是要多讹些钱财，所以后来“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也就无甚话说了”。而“薛家仗势倚情，偏不相让”，肇事者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也没有丝毫负罪感，反而理直气壮。“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连当官者摄于薛家的财势，也袒护薛家。最后，香菱似乎也默认了这个事实。从后面的情节看，她对薛蟠也一心一意，似乎没有再记得这个曾为她付出了生命的男子，这个真心实意待她的男子。冯渊是如此地微不足道，在他死后，甚至没有人为他流过眼泪，没有人为他伤心，也没有人再记得，他曾经出现过在这个世界上。
不知道最后香菱受尽折磨，“致使香魂返故乡”的时候，是否还会想起，曾经她的生命中出现过一位冯公子，愿以一生相护相惜，在她处于悲苦境地的时候，给她带来了一丝希望和暖意。
二
瑞珠之死应该是《红楼梦》里的一个疑案。关于可卿之死，历来众说纷纭，那么这个为其碰头而死的丫鬟，自然也蒙上了众多疑雾。
现行的《红楼梦》版本，对于瑞珠，只有一句话的故事：“因忽又听得秦氏之丫鬟名唤瑞珠者，见秦氏死了，他也触柱而亡。”一出场就寻死，故事不能再简单了。因此我们也就只知道瑞珠是秦可卿的一个忠仆，在可卿死后，徇主而亡。也可见得可卿生前为人之宽厚，才赢得这样一个可敬的丫鬟。如果故事到此为止，似乎瑞珠也无甚可讨论之处。然而甲戌侧批一句“补天香楼未删之文”，却见得这故事并不是那么简单。
关于天香楼的故事，畸笏叟有批：“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嫡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这一处情节被删，却留下了不少蛛丝马迹。靖本批语也提过“因命芹溪删去‘遗簪’、‘更衣’诸文。”大抵可以想见原来的故事。
按87版红楼梦的设计，是秦可卿与贾珍乱伦，被丫鬟瑞珠撞破。瑞珠终日惴惴不安。后来可卿的簪子被尤氏发现，东窗事发，可卿无颜再留存于世，自挂天香楼。而瑞珠在可卿的葬礼上触柱而亡。
这让我想到了契科夫的小说《小公务员之死》里的切尔维亚科夫，他的一个喷嚏溅到了一位上级的将军。尽管将军并不介意，但切尔维亚科夫依旧疑心冒犯了将军。最后他三番五次地找将军解释，终于惹怒了将军，受到将军的呵斥后，他居然一命呜呼了。
如果是贾珍发现瑞珠偷情，贾珍自然不会惴惴不安甚至寻死；如果是将军的喷嚏溅到了切尔维亚科夫，说不定切尔维亚科夫还要唯唯诺诺地向将军致个意。处于社会顶层的人，理所当然地拥有更多权力，于是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就这样催生出来。对于瑞珠来说，她的命运不能自主，完全掌握在主子的手中。然而主子不肯发落，于是瑞珠的生活也只能在恐惧和不安中度过。这种不动声色的精神折磨，才最让人觉得痛苦和绝望。后来可卿上吊死了，瑞珠掌握着贾珍的秘密，终究不能逃出贾珍的手掌心。与其惶恐度日，到头来还可能生不如死，倒不如一头碰死了，既寻个解脱，兴许还赚得个徇主的美名。
不过说起来，87版的故事还算不得高明。我想原作大概会有不一样的设计。只是原文无考，也只好做点念想了。
三
说起鲍二家的，大概很多人脑子里都会蹦出“淫妇”的字眼。她确实淫，而且荡，一出场就和贾琏搞到了一起，暗地里巴着凤姐早死，更因为一句“你倒是把平儿扶了正，只怕还好些”，让平儿生受了王熙凤两个打。最后凤姐捉奸在床，恼得贾琏大闹凤姐的生日宴。一出“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却是从贾琏和鲍二家的勾搭引起的。
小说通过丫鬟的讲述来说明故事的根由：“二爷就开了箱子，拿了两块银子，还有两根簪子，两匹缎子，叫我悄悄的送与鲍二的老婆去，叫他进来。他收了东西就往咱们屋里来了。”这里并没有写鲍二家的是如何吸引到贾琏的注意力的，但从她在贾琏床上的表现来看，大抵也是如多姑娘“生性轻浮，最喜拈花惹草”之流。但多姑娘之事因为“俏平儿软语救贾琏”而暂时瞒过去了，鲍二家的却没有这么好运。凤姐捉奸在床以后，“鲍二媳妇吊死了”。
鲍二家的死后，本来应该由丈夫鲍二来料理。但奇怪的是，却是“他娘家的亲戚要告呢”。最后贾琏走公款赔偿了二百两，“又梯己给鲍二些银两，安慰他说：‘另日再挑个好媳妇给你。’”，于是“鲍二又有体面，又有银子，有何不依，便仍然奉承贾琏”。媳妇和贾琏通奸后死了，鲍二这等反应，可见得鲍二为人懦弱，也见得这夫妻二人没有太多感情基础。
这样的鲍二，和多姑娘的丈夫多浑虫如出一辙。小说中写多浑虫是“一个极不成器破烂酒头厨子”，“懦弱无能”，娶了一个“美貌异常，轻浮无比”的媳妇，“又不理论，只是有酒有肉有钱，便诸事不管了，所以荣宁二府之人都得入手”。自己的媳妇成为了荣宁二府的暗娼，人尽可夫，居然能做到不闻不问，想来媳妇在他那里也是可有可无，最多作为一个泄欲的工具。再不然，一介下人做不得什么风浪，心里打起小算盘，倒不如利用自己的媳妇谋些银两钱财，他好坐享其成。更何况贾琏平日里出手阔绰，霸占了人家的媳妇，自然好处也不会少给，平时也会多有照顾。心里一合计，对于媳妇的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鲍二大概也是一样的思路。第十六回，王熙凤冷嘲暗讽贾琏“拿着皮肉倒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贴”，贾琏“只是讪笑吃酒”，相当于默认了，说明贾琏这样的事情没少干。媳妇好看是好看，不过再好看的花瓶摆着也没用。但能攀上贾琏这棵“摇钱树”，就大不相同了，鲍二因此也乐得顺水推舟。
而鲍二家的能得到贾琏的青睐，想必也有几分姿色。正值青春的大好时光，却要嫁给这样一个糟糕的丈夫，面对府里风流公子哥的殷勤，她焉能不心动，于是肆意招摇，卖弄自己年轻的资本。她从贾琏那里获得的快乐和满足，是从她的丈夫那里所得不到的。而贾琏给她一次送去的东西——“两块银子，还有两根簪子，两匹缎子”——加起来也值不少，更是让她在物质上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鲍二家的说王熙凤是“阎王”，自然知道她的厉害。但恐怕她幻想着，自己成为了贾琏的女人，贾琏就是她的保护伞，一旦东窗事发，贾琏自然也会保自己周全。只是她太低估了凤姐的厉害，也太高估了自己在贾琏眼中的地位。她没认清自己在贾琏眼中也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物，在她丈夫那里得不到的保护，在贾琏这里也不可能得到。于是在偷情事件闹得全府皆知的时候，丈夫靠不上，情夫靠不上，她无处可躲，只能在绝望中走向死亡。
鲍二家的虽然可恨，却也可悲。在她生前，她的丈夫没能满足她，反而靠着她出卖自己的身体获利，坐享其成。鲍二家的吊死了，鲍二不愠不悲，坦然从贾琏那里捞到了更多的好处。而鲍二家的却因为她的轻浮和放荡，付出了年轻的生命。
扫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