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的博爱

《红楼梦》（49）

贾宝玉的博爱

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的时候，警幻仙姑曾经说他 “天性中生成的一段痴情”，做叫“意淫”。警幻仙姑加以解释，她说：淫虽一理，意则有别。淫都是一个道理，但是意有区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那么像贾珍、贾琏等等都是“皮肤滥淫之蠢物”。但是贾宝玉不一样。如尔，像你，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如尔则天性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惟“意淫”二字，可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能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你现在独得“意淫”两个字，在闺阁中虽可为良友，却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

就是在世道中世人都是不容你的，都是诽谤你，都是嘲骂你。因为“迂阔怪诡”跟世人的平常的生活方式，平常的情感的表达方式都完全不一样，所以肯定会被骂，格格不入的。但在闺阁中就不一样了。这里讲出“意淫”这种心态的特点。就是“意淫”不仅仅指男女之情，男女之情只是一个媒介，“意淫”真正意义上表现出来的。从贾宝玉的身上，咱们可以看到，不仅仅是在对黛玉的爱情，还表现在对一切少女的美丽聪慧的欣赏，更表现在对这些少女的不幸命运的同情。所以这是泛爱生命，对美好事物的一种感情。

比如贾宝玉认定“男子是污浊的，女子是清爽的”。为什么呢？实际上带有某种审美的态度，就是“男子是丑的，所以是污浊的，女子是美的，所以是清爽的”，所以带有一种审美的态度来加以区分的。那么他为什么会特别对女子带有一种审美的态度呢？因为咱们前头讲到了，恰恰是在贾府的社会当中，女子一方面是温情的表现，天真烂漫的天性的表现，同时也是一种悲剧的承载体。在这两方面使贾宝玉不仅喜欢少女，而且同情少女；不仅关爱少女，而且赞赏少女。他是在这样一种层面上和少女息息相通的。

有两个情节是非常典型的。比如说第三十回写“龄官画蔷”。龄官这个小女孩喜欢上了贾蔷，贾蔷这个人值不值得喜欢咱们姑且不论，但是龄官却不由自主地对贾蔷产生了一种格外不同的情感。但是她喜欢贾蔷的表现方式很奇特，她是耍性子，两个人老闹矛盾。闹矛盾是闹矛盾，但她心里心心念念地是放不下贾蔷。所以当贾宝玉看到龄官在那儿一个劲儿地写“蔷”字，原来以为她在写字，后来看了半天 原来就写一个字，就是“蔷”字。所以宝玉对龄官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同情。当他想到龄官喜欢贾蔷的时候，他是设身处地，觉得这个时候你龄官“心里不知怎样的煎熬呢”，而且她“身子又那么单薄”，所以他“恨不得替龄官分一些煎熬过来”。不仅仅设身处地，而且推己及人，不仅仅推己及人，而且恨不得替别人分担那种跟你毫无关系的煎熬。所以当下雨的时候，他马上想到是龄官淋了雨，没有想到自己也淋了雨。这种推己及人的同情之心、体贴之情，是贾宝玉身上非常鲜明的一个特点。

再比如第四十四回写平儿，平儿受到了贾链和凤姐两个人的打骂以后，跑到她的好朋友袭人这儿来躲一躲。这时候宝玉对此发了一通很深的感慨。他想到贾链只是一味要满足自己的情欲，从来不懂得心疼女孩儿，又想到平儿从小没有兄弟姐妹，是个孤儿，还要侍候像贾琏、凤姐这两个人，而“贾链之俗，凤姐之威，她竟能够周全妥贴”，这真的很不容易了，可是就这么“周全妥贴”还遭到贾琏的毒打，遭到了凤姐的毒骂，这个人实在非常非常薄命。那么在这个时候贾宝玉甚至推想到，平儿的薄命比黛玉还要厉害，因为黛玉还未出嫁，还有机会，还有可能改变自己的命运。而平儿没有办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她已经是贾链家的人了，只能深深地受到贾琏和凤姐两个人的压制和迫害。想到这儿，宝玉不免“就又伤感起来”。这就是“无故寻愁觅恨”。跟他自己毫无关系的人，人家平儿是跟他没有任何关系的人，是贾琏的爱妾，那他为什么就平白无故地同情起平儿来呢？因为他觉得平儿是个悲剧性的人物，是个很可怜的薄命的女孩儿。你不去同情她，谁同情她呢？他不由自主地去同情她，同情到了什么程度呢？甚至同情到了“洒然泪下”。所以贾宝玉的心理是个非常敏感的心理，是个充满同情心的心理，他所表达的是一种广博的同情，是一种博爱的那种情感。这种博爱的情感当他想到自身的生命的时候，他就会特别敏感地感受到了青春的消逝和生命的流逝。

郭英德，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师从启功先生，获博士学位。主要研究方向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中国古典文献学、中国古典戏曲、中国古代文化等。出版《中国四大名著讲演录》等。教育部跨世纪人才培养计划入选者，兼任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委员，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文学遗产》杂志编委等。曾任意大利那不勒斯东方大学亚洲系访问教授，日本京都外国语大学中文系客座教授，美国圣路易斯华圣顿大学高级访问学者。在本项目中，郭英德讲解“四大名著”和古典文学阅读指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