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敏
我现在才知道，民国时的女子嫁人之后是没有名字的，夫家的姓加上娘家的姓，便贯穿一个女子的后半生。
她以前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只知道，她没嫁过来之前，是河北人氏，标准的大家闺秀，不见得识几个字，但那一手女工堪称一绝——栩栩如生的花鸟虫鱼在轻薄的丝帛上铺叙开来，似乎自成一个世界。
那年，她带着陪嫁丫鬟欢欢喜喜地嫁给了当年还是保长的外曾祖父。至此，以夫之姓，冠妻之名，大家都叫她“葛张氏”。
那时，外曾祖父已有两位太太。大太太与外曾祖父并无情感基础，也无儿无女；二太太与外曾祖父育有一儿一女。
我的外曾祖母虽是大家闺秀，却丝毫没有小姐的架子，只要哪家有事要帮忙，喊一声“葛张氏”，她都会用心帮忙，而且似乎什么事都难不倒她，家人说她绣鞋补衣最是得心应手。尽管那时还都住着草房，可家里总被打扫得纤尘不染。
我外公出生没多久，外曾祖母的陪嫁丫鬟也说了门亲事，按理说也该是门不错的亲事。可那几年，日寇侵华，到处战火连天，日子过得清寒苦涩。大太太因病去世，陪嫁丫鬟结婚没几天，丈夫被征兵带去台湾，一直没联系上。至此她孑然一身，一生未改嫁。
那时，日军的飞机在淮安上空轰炸，一时人心惶惶。人们都躲在家中不敢出去，有一天，二太太居然丢下一双儿女，收拾好所有易携带的值钱物品外出逃命。奈何她运气实在不好，还未逃多远，碰上了日机扔下的炸弹。一番轰炸之后，飞机走远了，大家才敢出来，后来是通过那些零散物件以及二奶奶临走时穿的那件衣服的碎片才确认了她的身份。
次年，日军在村里肆意屠杀，外曾祖父身为保长自然不能幸免，被当场枪决。那时我外公才六七岁。
至此，家中仅剩外曾祖母、我外公和二太太的一双儿女。那时外曾祖母才二十几岁，又是少有的美人，可说是许多男人理想中的贤内助。有人劝她带着我外公改嫁，她硬是没吭声。二太太的一双儿女尽管与她没有血缘关系，但到底是丈夫的孩子，她怎能不管？就这样，她带着三个孩子，撑起了整个家。
外曾祖母不识几个字，那时又是孤儿寡母，主要经济来源就是她的绣活以及一些体力活的报酬，依靠这些，她硬撑着让三个孩子读完了初中。转眼间，几个孩子到了成家的年纪，同时也面临着分家的问题。家中本来就穷，还住着草屋，没几样拿得出手的东西，最好的家具就是她与外曾祖父结婚时陪嫁的一张床——分家时，那张床被二太太的儿子要走了，她没半句怨言，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一个个成家……
后来，我外公娶了外婆，生了大舅、二舅、我妈和三舅。
外曾祖母看着儿孙满堂自然笑口常开，她十分疼爱我妈，总爱给我妈编两个大辫子垂在胸前，再采下两朵蔷薇花插在辫子上。妈妈长得像外曾祖母，皮肤白白的，小时候无论走到哪儿都有人夸。
家中子女多，生活压力大，好在一家人扶持着熬了过来，后来外公也当上了队长。可就在家中准备秋天盖平房的时候，外曾祖母在那年春天去世了……
外曾祖母的陪嫁丫鬟也曾来家里找过她，二人说是主仆，实际上更是姐妹，两人久别重逢，相谈甚欢。曾外祖母去世后，家人便再没见过她来过。
这么多年，家人常说起外曾祖母的点点滴滴，她嫁过来之后，真没享过一天福，一生都在为子孙劳心劳力，用一个弱女子的肩膀撑起整个葛家。每每听着这些，仿佛看见蔷薇架下有个秀丽的身影款款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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