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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与生活 | 一觞一咏,畅叙幽情


书酒之间,豪情之外,别有幽情一派。古来“颠张醉素”,淋漓痛快,逸气拏云,传为美谈;而临轩雅会,浅觞徐饮,款笔游丝,亦不逊之。

  一千六百年前,惠风摇曳的暮春,修竹掩映的兰亭,文人雅集,曲水流觞。是时也,一觞一咏,畅叙幽情,信可乐也。而幽情所至,“书圣”王羲之酒到微醺时候,文思如泉,从容援笔。笔随觞流,悠扬婉转;气感怀幽,风规逴远。山水性灵,遥系毫端,《兰亭序帖》乃从天际而来,是故“遒媚劲健,绝代更无”。此乃酒里幽情之妙也。

  相传羲之往都,临行题壁。其子子敬密拭除之,辄书易其处,私为不恶。羲之还见,乃叹曰:“吾去时真大醉也。”初唐孙过庭聊此一段,意在献不继羲,扬羲抑献,故而随后有云:“敬乃内惭。”然笔者以为,实不尽然。

王羲之《兰亭序》局部

  盖羲献书法,正在醉醒之别。羲之书如醒时,故要眇平和,似《兰亭序帖》;献之书似醉时,故奔放不羁,如《十二月帖》。《十二月帖》,米芾誉为“天下子敬第一帖”,走笔纯用外拓之法,如钢丝盘错,一气贯注,真有高视阔步、旁若无人之概。是乃父子书风,父得灵和,子得神骏。如张怀瓘所云:“若逸气纵横,则羲谢于献;若簪裾礼乐,则献不继羲。”故而羲之所言之大醉者,无意之间,一语道破父子书风同异,而实不在于书法优劣是也。

  盖“书圣”“大醉”之言,此中不酒,而有酒情在。书中酒情,乃就书法神采意味而言,一似于酒,统摄真情,自在流宕,而极于艺道之旨。其人不饮者,其书未必不有其情;其人足饮者,其书又未必有之;即有之,又未必高之。故其妙在:口中之酒,书中之酒,尽发真味,涵容于一体。

  晋羲献父子,书中酒情之异,原关乎醉醒之别。洎乎数百年后,北宋苏轼,大才当世,颇于书酒中有识,乃作书法的醉醒之辩。

  东坡尝云:“张长史草书,必俟醉,或以为奇,醒即天真不全。此乃长史未妙,犹有醉醒之辩,若逸少何尝寄于酒乎?”

  其初,东坡的醉醒之辩,大抵指摘其人的书法,未能涵容一贯,尚有醉醒的分别。这可能源于他对唐人“颠张醉素”的偏见。东坡曾有诗云:“颠张醉素两秃翁,追逐世好称书工。何曾梦见王与钟,妄自粉饰欺盲聋。有如市倡抹青红,妖歌嫚舞眩儿童。”其间嬉笑怒骂,文笔快意,然终不能议论执中,平衡众口。至于言说张旭俟醉而以为奇,醒则天真不全,亦多臆测。张旭狂草,苟有不齐,而未必尽归于酒前酒后;而羲之杰作,亦未尝不寄乎一觞一咏之中。东坡甚或有言:“醉中亦能作小楷,此乃为奇耳。”若此,虽然能见功力,毕竟有乖性情,又何必为之?

苏轼《北游帖》

  若此,则时代使然也。唐人气象,恢弘情性,挟酒纵书,挥发酒情于豪放一派,如张旭、怀素之流;宋贤神味,标格意趣,持觞弄笔,养成酒情于幽雅之属,如东坡、山谷之侪。是以东坡所瞩目者,在王逸少萧然林下之风,而斥旭、素纵荡之气。为时代所压,故其醉醒之辩,不能不有偏颇。

  然则,若其荡开一层,东坡醉醒之辩,又有无穷妙用。盖书风差异之荦荦大端,正在醉醒之间,而莫不关乎酒情之异。

  书中醉者,醉中有酒,为豪情一派。书中醒者,醒亦有酒,作幽情一脉。要知此中分别,羲献肇乎其端:右军幽情,一觞一咏,是为醒中书;大令逸气,情驰神纵,堪作醉时笔。由此发为唐宋两代,于醉醒之间而作豪情与幽意之别、情感与理性之异。纵观书史,亦不过此两派而已。此中卓识,能见东坡不凡。

  东坡灼见,源自酒之深爱。贬谪之际,了不介意,尚能闲情造酒而歌:黄州以蜜酿酒,乃有《蜜酒歌》;惠州酿得桂酒,又著《桂酒颂》,至有《东坡酒经》相传于世。叹其举杯而饮,提笔而诗,书亦成矣,岂不快哉!

  至于醉醒之辩,豪情幽意,要在情理之间,拿捏有度。度非一点,乃有个范围。两派之优者,妙能恢恢乎游刃于度之上下,而不离乎度,擒纵之间,咸有意味。

  然情理之拿捏,东坡本人有时亦颇为踟躇。盖其自知张旭“犹有醉醒之辩”,仍然“仆亦未免此事”。至酒酣放浪,意忘工拙,亦自道:“吾醉后能作大草,醒后自为不及。”在理,他自认为好坏无关乎酒;在情,他又觉得酒后往往更佳。然其所作醉后草书,今日所见寥寥,亦未必佳。

  大抵书中酒情,豪情主于情,然情烂则坏;幽情兼乎理,然无情则死。而皆妙于用情。若衡以先哲之论,所谓“发乎情,而止乎礼”,则幽情一派更谐传统情怀。所须幽情之属,于情于理,火候拿捏,更为微妙。

  东坡老仙,毕竟高人,妙在随性,故其大段终归于醒者,而又能不废醉中之意,是以幽情中寓豪放者也。

  醒者之酒,在微醺,不在浓醉。东坡轻狂,却绝少狂饮;其但求酒趣,不为泥醉,妙主“半酣”。诗云“我饮不尽器,半酣味尤长”,“偶得酒中趣,空杯亦常持”。酒到微醺,花到半开。此中滋味,闲淡悠长。是谓口中之酒,情理兼得。

  醒者之书,在自然,不在豪纵。幽情之属,最宜行书,故宋人以行书为尤,而东坡居其首。东坡行书,乃绍右军风流,其绝妙者又不在号为“天下第三行书”的《黄州寒食诗帖》,彼乃过为奇崛劲涩,不能超然,而在其三行五行率意而为的尺牍书疏之中,乃潇洒流落,纯任天真,又能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谓“无意于佳乃佳”,而能出无穷清新者也。故其优游闲雅之间,足尽醒者妙谛。是谓书中之酒,情理双畅。

  合之东坡酒情,将口中之酒、书中之酒,情理调和,一以贯之,发为醒者之幽情。此中又无不归于醒者之人也。

  东坡才趣高远,人生跌宕,乃能穷通皆宜,随缘自适,尽参浊酒之妙理幽情,而从容于儒道之间,放达于出处之际,故举杯邀月,登高击节,一笑人间今古。胸中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适之味,无与过者。是以苏子自道:“天下之好饮,亦无在予上者也。”岂所谓“醉中醒者”耶?

  人间有味是清欢。东坡醉中之醒,人生智者,是以书中有酒、书中有人,浑然为一,融通无间,幻化出一段幽情,几许清欢,千载拂拂。

  若乃宋人黄山谷,师事东坡,风流俊赏,酒中情调,更无多让,然却别有曲折,更可玩味。其人如精金美玉,其初自然未尝舍酒。少年时候,往桃源寻春,过酒肆则饮,亦无量也,而未始甚醉。然四十岁左右,在继室谢氏逝后,加之奉佛益谨,遂作《发愿文》,痛戒酒色与肉食。山谷此后十数年间,口中无酒,书中亦无酒矣。

  只缘山谷性虽疏荡,而偏能自省自律,故此诗书之间,理性以求,个性而著。若是奇则有之,新则有之,然时或失于过、失于作,清楚处多,含浑处少。逮其晚岁,谪贬川蜀,坐见江山,此中作草,忽有所悟,以为“长史、狂僧皆倚酒而通神入妙。余不饮酒忽十五年,行笔处时时蹇蹶,计遂不得复如醉时书也”。由此渐次放开,温情寓酒,书亦日臻高妙之境。

  当其羁管宜州,上雨旁风,了无其忧,但读书赋诗,把酒当歌。一日忽雨,小饮薄醉,坐胡床,自栏楯间伸足受雨,顾谓人曰:“吾平生无此快也。”未几而卒。是为山谷,千载高风,远想慨然。由是暮年词章翰墨,日益高妙。盖其胸怀洒荡,放怀得失,任情自在,境界大开,非但口中有酒,抑且书中有酒也。

  会当山谷意得酒情,特以草书之妙,年高手硬,而心意闲淡,乃入微耳。尝连饮数杯之后,忽觉“耳热眼花,龙蛇入笔。学书四十年,今夕所谓鳌山悟道书也。”如其晚年杰作《跋李白忆旧游诗卷》,从容衍漾,清刚闲放。明人沈周乃跋曰:“笔力恍惚,出神入鬼,谓之草圣宜焉。”妙哉!“笔力恍惚”,莫不是酒神役指,涤荡酒情,以情化理,情景交融之候欤?

  此山谷有别于唐人,更度越于宋贤,能于大草之中,豪放之外,别筑高境幽情之一种也。

  回顾当下,今人启功,卓然大家,亦颇能承继两宋文人一脉,然其书酒之中,情理参差,幽怀小异。

  尝见其自作论书语,以为贤者未免各有一眚,后跋曰:“醉言亦罪言也。”是凡酒之妙用,足可发诸真意,亦可权以托辞。先生其人,机智诙谐,可见一斑。

  审诸唐人,往往每欲挥毫,必须酣饮;而先生席间,则有言在先:“只喝酒,不写字。”诚哉斯言,发我心声。或当宾客满座之际,吾亦曾逞才使气,酒后大书;然更多则是碍于情面,意违势屈,故作龙飞凤舞,其实粗制滥造,来日徒增汗颜而已。此处何关真性情!是以酒后作书,反为书家一累。先生名高,酬酢更多,亦必深有同感而有此发之。

  然则,启老宴前,理上识得此意;而酒后,情上未必尽能拿捏。待得三杯下肚,偶尔自食其言,亦曾有之。曩时见其酒后题酒诗句云:“今夕老饕欣一饱,不徒过瘾且疗馋。”打油腔里,洵是天地间一可爱之人。盖酒之魔力,摄人情魄,不能自已。多少世人,自知大酒伤身,却又每每泥醉,胜可叹也。

  启老于酒,信乃幽情半酣之属,人中酒趣,率意天真。其人如斯,其书何如?先生书法与浙江沙孟海,并有“北启南沙”之誉。吾以为,沙翁如狮,启老如鹤,各有其妙,未可轩轾。尝自嘲以“钞写将”,或人诮之“馆阁体”,实启老笔底,样样都好,举凡功力、个性、格调,无不有之,无不高之。然则,若以求全之毁,唯少情耳。乃不似其为人,是常作庄语,而乏谐趣。故其书终所乏者,一杯酒也,一杯而已!

  噫!行文至此,亦不免醉言矣。(下)

杨健君书《世说新语》一则


来源:《中国书画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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