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什么——
有的人把诗的优劣划分为三个等级,以我看称三个类别更合适一些。所谓诗意诗味,在一首诗中体现的无非就是它的状物、状事和状理三种情况,能够言近旨远、发人深思的应该就是好诗。南宋诗人包恢曾说:“古人于诗不苟作,不多作。而或一诗之出,必极天下之至情:状理则理趣浑然,状事则事情昭然,状物则物态宛然。”当然,“理趣美”在诗词名篇中占有较为突出的地位,这自不待言。这里说的所谓“理趣”,是指诗中用巧妙的方式、生动的语言,把“理”形象化、诗意化,使之趣味盎然,从而让受众在诗情感染下不知不觉地得到“理”的启迪。而在这种诗情感染中释放出的艺术表现力、亲和力和说服力,我们称之为诗的“理趣美”或“哲理美”。
各位朋友读诗,鉴别其优劣或有无诗意诗味,主要的就是上述提到的三方面。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当代诗人杨逸明先生总结出来的“金字塔”理论我是持保留态度的,即把诗的境界从低到高、从下到上分成三个层面:最下一层为“技术层面”;中间为“艺术层面”;最高部分是“哲理层面”。也就是说,诗的上乘之作,必然是由“情”的汽化而凝成“理”的结晶,即具有“理趣美”。但我认为这只是表现手法和形式上的差异,而不是判断优劣的标准。因这三个类别对于不同的读者而言,诠释上都不可能是那么泾渭分明的。下面,我们看一看这三首同题《四季》诗:(1)“春水满泗泽,夏云多奇峰。秋月扬明辉,冬岭秀孤松。”(晋·顾恺之)“(2)春游芳草地,夏赏绿荷池。秋饮黄花酒,冬吟白雪诗。”(北宋汪洙编《神童诗》)“(3)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在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宋·无门和尚)都应该算得上是好诗,也分别写出了四季的特点,色彩鲜明,令人陶醉。“技术”、“艺术”两个层面都很圆满。当然,只有第三首,在写景的基础上,即景抒怀,强调人生应该乐观,恬淡豁达,实现了艺术对生活的超越,富有理趣。但很难说哪首最好,“文无第一”就是这个道理。也就是说,我们鉴别一首诗是不是成功的作品,只要看它是否表达出了“物理、事理或哲理”就可。反之,不成功的作品,读得懂与读不懂也没什么区别。
其实咱也不是固执己见之人,就以杨副会长说的哲理层面的诗为例多啰嗦几句,以助朋友们读诗、鉴诗时参考。有人说,人是“感情”的动物。其实,人更是“理智”的动物。这一点正是人类从生物界分离出来而成为“万物之灵”的根本所在。那些富有“理趣美”的哲理诗如“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也就是一首诗应体现的“哲理美”意义之所在。其创作的艺术手法是多方面的,无必要细说,仅点点题以助理解。窃以为至关重要的也就两点:
一是小中见大。这其实不光是个手法问题,同时也是一条重要的审美法则,即现代美学所谓“个别表现一般,有限显示无限”。亦即中国古代诗家说的“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驰可以役万景,工于诗者能之”(唐·刘禹锡语)。这是完全符合辩证法的:“大”与“小”是对立统一的。只小不大,则细碎猥琐,风格卑弱;相反,只大不小,则又流于空泛、粗疏。所以老子《道德经》中倡言“为大于其细”。哲理诗作者最懂得“小中见大”的道理。他们往往抓住世间小小的事物,从中生发深湛的哲理,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如唐代崔道融的绝句《鸡》:“买得晨鸡共鸡语,时常不用等闲鸣。深山月黑风雨夜,欲近晓天啼一声。”报晓鸡虽然每到天亮总会啼叫(既已天亮,鸡不啼叫,人亦知之),但真正需要啼叫的只是深山月黑风雨夜。这时晦明难辨,报晓鸡啼叫一声,人们才会明白:暗夜即将结束,曙光立马降临。这样报晓才起到应有的作用。诗作选材细小,语气平和,采用“与鸡共语”的幻想形式,巧妙而委婉地表明了一种哲思:“一般例行公事总觉于事无补,满足特殊需要才是雪中送炭。”不管作者主观意图如何,“形象大于思想”,作为读者,我们从诗歌的形象意境中自然而然会感悟到上述道理,并且进而觉得它是对“官样文章”、“形式主义”的一种揶揄和否定。同样是写鸡,清代袁枚的《鸡》则具有更深的意蕴:“养鸡纵鸡食,鸡肥乃烹之。主人计自佳,不可使鸡知。”此诗着眼于“鸡”与“主人”关系上构思立意,表层意义很浅显:主人“养鸡纵鸡食”,但并非对鸡的优待,其目的很明确:“鸡肥乃烹之”。自然,这一目的却“不可使鸡知”。可见“主人计自佳”。语含讽刺,“佳”也者,实为“阴险毒辣”的代名词。袁枚认为,“咏物诗若无寄托,便是儿童猜谜。”他强调咏物诗不能单纯为某物写照而应寄寓某种深意,力求给人们以思想的启迪。反复吟咏,觉得《鸡》中这种“主人”与“鸡”的关系会使人悟出一种人生哲理,从中窥见封建社会中君与臣、主与奴之间欺骗与被欺骗、利用与被利用的险恶关系。就中也积淀了诗人几十年的人生经验与教训,真可谓“意深词浅,思苦言甘。”1930年代诗人刘大白读到此诗,赞叹声中进一步开掘《鸡》的社会内涵:“一切资本家豢养劳动者、男性豢养女性、军阀豢养兵士……的阶级豢养的背景,都被这几句诗道破了,不料旧诗中竟有这样的象征文字。”细小题材,简短文字、蕴蓄着深厚的社会内容。不能不惊服于诗人思想之深邃和笔力的劲健。
二是反常合道。这是宋朝一代词宗苏轼提出的诗学主张。他说:“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何谓“反常合道”,说得通俗点,就是以违背常识的意象,表述合情合理的内涵。从哲学眼光看,“反常”就是矛盾对立;“合道”就是和谐统一。“对立统一”、“相反相成”本是世间万事万物发展变化的规律,也是唯物辩证法的核心。这一规律运用在艺术领域就是“艺术辩证法”,而“反常合道”正是艺术辩证法的体现。用接受美学眼光审视,“反常”就是受众在阅读中的“出人意料之外”,“合道”则是阅读后的“又在情理之中”。是的,“反常合道”合乎诗人的性灵,合乎大自然的灵气,合乎受众的情感逻辑。它在感情上取信受众,取悦受众,给受众远非常态所能获得的美感震撼力。试看唐代杜荀鹤的《泾溪》:“泾溪石险人兢慎,终岁不闻倾覆人。却是平流无石处,时时闻说有沉沦。”诗人漫步风景奇丽的安徽泾溪,无意流连光景,却着意宣示一个发人深思的事情:泾溪上游怪石险礁水流湍急,倒是一年到头没听说出过事故;相反,下游平流无险,却时常据说有人沉沦丧生。乍一听来,甚觉“反常”;反复思忖,又觉得并不奇怪。因为诗人在诗中就给出了答案:这是由于“人兢慎”。就是由于当事人处于险境中而能兢兢业业,小心谨慎,这样自可转危为安。这样看来,又非常“合道”。这一事实充分显示出一种哲理:人与自然斗争,人的一方是决定因素。人在处事中一旦能做到“兢慎”(兢兢业业宛如战备状态)就能最大限度激发潜能,从而战而战之。中外历史上以弱胜强、小国打败大国都是适例。《泾溪》以鲜明的艺术形象启示人们:生命的长河中难有“平流”,而是随处可以遇到险境。只要我们时时“兢慎”,遇险不惊,便不会“倾覆”和“沉沦”;相反,定能稳操胜券,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再如诗坛泰斗臧克家的新诗《有的人——纪念鲁迅有感》也应是“反常合道”成功的典范。类似富含哲理、发人深思的诗,是三类中的一类,状物与状事道理也是一样,只是艺术手法和落脚点不同罢了。只要懂得了什么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好诗(即诗的本质),就没有读不懂的道理。
综上,要读懂古体诗并不难,难的是要有一颗平常心。读不懂,除已述几个原因外,特别重要的是当今社会古体诗“功用”方面的弱化,没有动力促使您读懂,仅作为消遣品而悠哉然也。这恐怕就是绝大多数人的心态,与其若然,倒不如一杯酒、一盏茶、一支烟、一顿肯德基来得痛快!真想读懂,只要了解了为什么读不懂(高中甚或初中文化程度就可),能不能读懂题目(应都不在话下)和诗这一文体的特性,岂有不懂的道理?啊?!
文/马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