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鼠疫》第16章,柳鸣九译
背景:鼠疫中,记者朗贝尔为了爱情四处奔走想离开已经封城的阿赫兰,里厄医生放弃陪护在疗养院的妻子尽心尽力治病救人,塔鲁努力筹建壮大自己的抗疫志愿者队伍。晚上,他们在一家酒馆会面。
一、选读
晚上,这两位走进他的房间时,他正躺在床上。他起来后,斟上事先准备好的酒。里厄接过自己那一杯,问他是否进行顺利。记者说他重又绕了整整一圈,现在到达了当初那个地点,他很快就会进行最后一次会晤。他喝口酒,补充道:
“当然,他们是不会来的。”
“没必要把这当成规律。”塔鲁说。
“您还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朗贝尔耸耸肩说。
“您指什么?”
“鼠疫。”
“噢!”里厄插进来。
“不,你们不明白,问题在于重新开始。”
朗贝尔走到屋角,打开一台小型唱机。
“那是什么唱片?”塔鲁问,“我听过这张唱片。”
朗贝尔回答说,那是英语的《圣詹姆斯诊疗所》。
放唱片的中间,他们听见远处响了两下枪声。
“对付一条狗或一次逃逸。”塔鲁说。
片刻之后,唱片唱完,这时救护车呼叫的声音变得清晰,而且越来越大,在旅馆房间的窗户下经过之后,逐渐缩小,最后消逝了。
“这张唱片没趣味,”朗贝尔说道,“再说,我今天已是第十次听它了。”
“您就这么喜欢这一张?”
“不,但我只有这一张。”
过一会儿:
“我对你们讲,问题在于重新开始。”
他问里厄,防疫组织的活动进行得如何。已经有五个防疫队在工作,希望能再建立一些。记者坐在他的床上,仿佛在操心他的指甲。里厄仔细观察着他那缩在床边的粗短壮实的身影。他突然发现朗贝尔也在注视他。
“知道吗,大夫,”朗贝尔说,“我经常在想你们那个组织。如果说我没有同你们一道,那是因为我有我的理由。别的方面,我相信我还是会全力以赴的。我参加过西班牙战争。”
“为哪边而战?”塔鲁问道。
“为战败的一方。不过,自那以后,我作过一些思考。”
“思考什么?”塔鲁问。
“思考勇气问题。现在,我知道人可以建立丰功伟绩。但如果他不能具有强烈的感情,我对他就不感兴趣。”
“大家的印象是,这样的人无所不能。”塔鲁说。
“不对,这样的人不善于受苦,或不善于长久地享受幸福。因此说,他干不了任何有价值的事。”
朗贝尔看看他们,接着说:
“哦,塔鲁,您能为爱情而死吗?”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目前不能。”
“是这样。而您却能为某种理念而死,这一点谁都看得出来。而我呢,我对为理念而死的人们感到厌烦。我不相信英雄主义,我知道那很容易,而且我听说那已经造成大量死亡。我感兴趣的是,人活着,并为其所爱而死。”
里厄一直在专心地听朗贝尔说话。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记者,同时温和地对他说:
“人并不是一种理念,朗贝尔。”
朗贝尔从床上跳下来,面孔激动得通红。
是一种理念,一种短暂的理念,从他背离爱情那一刻就开始变成理念了。确切地说,我们再也不能够爱了。咱们认命吧,大夫。等待变得能爱的那一天吧,如果真的没有那一天,咱们就等待全面解脱,但别扮演英雄。对我而言,也就到此为止了。
里厄带着刹那间变得厌倦的神情站起身来。
“您说得有道理,朗贝尔,完全有道理,我再怎么也不想让您放弃您要做的事,我认为那是正确的,是好事。但我也有必要告诉您,这一切里面并不存在英雄主义。这只是诚实问题。这个概念可能会引人发笑,但与鼠疫斗争的唯一方式只能是诚实。”
“诚实是什么?”朗贝尔说,态度忽然严肃起来。
“我不知道诚实在一般意义上是什么,但就我的情况而言,我知道那是指做好我的本职工作。”
“哦!”朗贝尔狂热地说,“我不知道我的本职工作是什么。也许我选择爱情实际上是错了。”
里厄正面对着朗贝尔:
“不,”他有力地说,“您没有错。”
朗贝尔沉思着看看他们。
“你们两人,我猜想你们在那一切里面不会丢失什么。这样,站在好的方面就容易些。”
里厄一口饮尽杯里的酒。
“走吧,”他说,“我们还有事要办。”
他出去了。
塔鲁跟着他,但在走出去那一刻,他好像改变了主意,便转身朝记者走过来,对他说:
“您知道吗,里厄的妻子正在离这里几百公里的一家疗养院疗养?”朗贝尔表示吃惊,但塔鲁早已离开了。
翌日,一到上班时刻,朗贝尔就打电话给大夫:
“接不接受我和你们一道工作,直到我有办法出城为止?”
电话线那头默不作声,接着:
“接受,朗贝尔。我谢谢您。”
二、随记
局外人·鼠疫(全译本)
◆ 第31章 鼠疫(16)
1.毫无作为的人太多,瘟疫关系到每个人,人人都应该尽自己的责任。
指责他人的声音太多太强,尽力做好自己的人太少。老想着别人做得不够,很少去看自己。
>毫无作为的人太多,瘟疫关系到每个人,人人都应该尽自己的责任
2.朗贝尔总想冲出去,为了爱情。
>记者说他重又绕了整整一圈,现在到达了当初那个地点,他很快就会进行最后一次会晤。
3.有理由的行为或者基于理性和真情,或者因为偏激和自私,都需要被理解、被尊重。
>我经常在想你们那个组织。如果说我没有同你们一道,那是因为我有我的理由。别的方面,我相信我还是会全力以赴的。
4.为了功业的勇气和为了人情的付出都是一种选择,都没有什么错,但有底线,必须不损害到他人。
>“思考勇气问题。现在,我知道人可以建立丰功伟绩。但如果他不能具有强烈的感情,我对他就不感兴趣。”
5.人有坚守没有错,但人有审视自己所守的必要。爱没有错,如果人人都只想着爱自己,就是自私;人间就成了地狱。
>“是这样。而您却能为某种理念而死,这一点谁都看得出来。而我呢,我对为理念而死的人们感到厌烦。我不相信英雄主义,我知道那很容易,而且我听说那已经造成大量死亡。我感兴趣的是,人活着,并为其所爱而死。”
6.我这么理解它,人不单纯是活着,为某一种东西活着,人活在理想里,也活在现实中。
>“人并不是一种理念,朗贝尔。”
7.世间有高尚情操高贵品质,高尚和高贵在里厄他们身上。正因为不想标榜什么,他们才越发显得高贵。
>里厄带着刹那间变得厌倦的神情站起身来。
但我也有必要告诉您,这一切里面并不存在英雄主义。这只是诚实问题。这个概念可能会引人发笑,但与鼠疫斗争的唯一方式只能是诚实。
8.有时候,人将要做的事看作责任,觉得理所当然要做,处在此时此地谁都会去做,是因为良知,并不是为了什么“英雄”之类的名义。
>但我也有必要告诉您,这一切里面并不存在英雄主义。这只是诚实问题。这个概念可能会引人发笑,但与鼠疫斗争的唯一方式只能是诚实。
“诚实是什么?”朗贝尔说,态度忽然严肃起来。
“我不知道诚实在一般意义上是什么,但就我的情况而言,我知道那是指做好我的本职工作。”
9.有一言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忠恕而已。忠者尽责尽职,恕者不将己之不欲施于人。
>“诚实是什么?”朗贝尔说,态度忽然严肃起来。
“我不知道诚实在一般意义上是什么,但就我的情况而言,我知道那是指做好我的本职工作。”
10.人的高贵在行为中,在细节里,不在口头上。不是谁比谁更高尚,就是谁比谁更高尚。人心里有一些高贵的东西,叫良知,被激发出来了,人因此而高贵。
>塔鲁跟着他,但在走出去那一刻,他好像改变了主意,便转身朝记者走过来,对他说:
“您知道吗,里厄的妻子正在离这里几百公里的一家疗养院疗养?”朗贝尔表示吃惊,但塔鲁早已离开了。
11.在第二天,而不是当晚,当时当地;是“一到上班立刻”,而不是犹豫拖延很久。真实的人心是一个战场,波澜起伏,风起云涌,一个夜晚,人总能想明白一些东西。明白了,人的转变就变得自然。
朗贝尔终于接受了他们的思想,他们也接受了他。
>翌日,一到上班时刻,朗贝尔就打电话给大夫:
“接不接受我和你们一道工作,直到我有办法出城为止?”
12.里厄的“默不作声”“接着”“谢谢”……优秀的作品止于当止,言简义丰,没有多余的字,没有不能表达出的意思。
>电话线那头默不作声,接着:
“接受,朗贝尔。我谢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