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
毁灭给人看
——鲁迅
01
读过《平凡的世界》的读者，应该会记得这个情节：
孙少平离开双水村到黄原做小工后，一次在电影院门口邂逅了田晓霞，两人恢复联系，孙少平像以前一样向田晓霞借书看。有一次，田晓霞借给了孙少平一本《白轮船》，并告诉他，她很喜欢这本书。
听田晓霞这么隆重的推荐这本书，孙少平回到自己的小窝之后，点上蜡烛，迫不及待地读这本小说，然后孙少平被这本书深深地感动了。
书里写道：
“当最后那孩子一颗晶莹的心被现实中的丑恶所摧毁，像鱼一样永远地消失在冰冷的河水中之后，泪水已经模糊了他的眼睛；他用哽咽的音调喃喃地念完了作者在最后所说的那些沉痛而感人肺腑的话……”
这本孙少平本来准备一个星期才读完的书，一个晚上就读完了。好不容易挨到周六，他迫不及待地找田晓霞分享读书心得。
两个人相约去爬山。到了山顶，一起坐下，看着夕阳挽照，满城灯火渐渐亮了起来，田晓霞才转过脸，问孙少平看过《白轮船》后，有什么感想。
少平断断续续说了一些，但总是表达不出最完整的感受，干脆躺在枯草上，茫然地望着暮色中的天空。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眼里涌满了泪水，嘴里竟然喃喃地念起了《白轮船》中吉尔吉斯人的那首古老民歌：
有没有比你更宽阔的河流，爱耐塞，
有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爱耐塞。
有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爱耐塞，
有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爱耐塞。
晓霞接着念道：
没有比你更宽阔的河流，爱耐塞，
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爱耐塞。
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爱耐塞，
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爱耐塞。
少平和晓霞依偎在麻雀山上，同为一本书感动的美好时光，也是《平凡的世界》中难得温馨的一幕。而正是这次两人对于苦难的共同理解，构成了他们心心相惜的桥梁。
02
那这本让孙少平和田晓霞都感动的《白轮船》，到底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呢？今天就重点推介这本书。
这书我在大学里读过，印象很深，但没有说多感动。这次重读，自己有了孩子，孩子就和书中的小孩差不多岁数，感受深了许多。
譬如孩子想爸爸，拿着望远镜看远处的白轮船，他想告诉爸爸，他有了一个新书包；告诉爸爸，爷爷很疼爱他；告诉爸爸，他给石头取了很多好玩的名字等等。
类似这样的细节，突然就很揪心。书中的主人公就是这个孩子，这一年他满七周岁。是一个孤儿。母亲生下他就跑了，父亲据说是白轮船上的一个水手。
从小他和爷爷奶奶生活在大山里，山里只有两三户人家。他爷爷是看护山林的护工，也是一个软弱无能的老好人。这个忠实、可靠、可亲的人，也许是世界上唯一心疼这孩子的人。因为孩子的奶奶不是亲奶奶，总是骂他。
书的开头，小男孩有了自己的书包，是流动商贩来到山里，爷爷给他买的，因为孩子要上学了。
有书包这一天，孩子非常非常开心。他拿着望远镜到山顶，对着书包说了很多很多话。孩子没有伴玩，以前他都是和山里的石头说话。这次可以和书包好好说说了。
伊塞克湖上常出现白轮船。而他爸爸就在白轮船上。他不记得爸爸，也不记得妈妈。他一次也没见过他们。但是孩子知道：他的爸爸在伊塞克湖上当水手，他妈妈去城里去了。
他每次拿着望远镜看白轮船，都希望白轮船开近些，让他看看船上的人。
他希望自己变成一条鱼，可以通过爷爷给他堆砌的池子里面，游到湖里，游到白轮船旁边，说“你好，白轮船，我来了！”然后对当水手的爸爸说：“爸爸，你好，我是你儿子。我是来找你的。”然后他就把自己知道的一切，把自己的全部生活都讲给爸爸听。
讲讲他那里的山，讲讲那些石头，讲讲那条河和山林，讲讲爷爷修的水池以及他如何在那里学着像鱼一样睁着眼睛游泳……
白轮船渐渐远了，轮船走了，孩子自己幻想的白轮船故事也结束，该回家了。太晚回家，挨奶奶一顿骂是免不了的。
他和自己的小书包说：“你别怕。就算我挨几巴掌，我不在乎。要是把你摔在地上，你也不用害怕，你是摔不碎的，你是书包嘛。不过，要是望远镜落到奶奶手里，那就不好办了。”然后他先把望远镜藏好，才进家门。
03
孩子的爷爷莫蒙老汉的日子并不好过。他大女儿嫁了山林负责人，也是他的头顶上司，因为女儿不能生育，女婿经常喝酒打人。他们也毫无办法。而二女儿，也就是孩子的妈妈，却生下孩子就到城里去了。把一个幼小的孤儿扔了给他。
有的时候，莫蒙老汉看着这个可爱的外孙，心想：“自己一生多灾多难，辛辛苦苦，忙忙碌碌，操了多少心，经受了多少悲痛，如今只落得眼前这孩子，这个无依无靠的小东西。要是当爷爷的能把他抚养成人，倒也罢了。要是以后只剩下他一个人，那就难了。”
莫蒙老爷爷给孩子讲“长角鹿妈妈”故事。那是个美丽的传说：
长角鹿拯救过吉尔吉斯人的祖先，族人将长角鹿妈妈尊为圣母。但以后鹿妈妈的后代遭了殃，成群的鹿被杀害了。长角鹿妈妈带着剩下不多的鹿，告别了伊塞克湖，到别的山里去了。从此，这个地方再没人看见过鹿。小男孩牢牢记住了这个故事。
孩子希望某一天可以再看见长角鹿妈妈，它们可以再次回到森林。
04
到了上学的年龄，孩子背着爷爷给的书包上学去了，但学校离家很远，每天都要爷爷骑马去送。如果稍微迟一点，孩子就会在学校门口眼巴巴的望着爷爷来接。
一次，天已经很黑了，为了接孙子回家，一向懦弱的爷爷与林场领导，也是爷爷的女婿，有了一次爆发式、几乎无可挽回的冲突，爷爷将失去工作，他们的生存将无以为靠……
在回来路上，爷爷给孩子讲了在森林里遇见了罕见的白色母鹿的故事。
因为这次他真的看见了鹿，鹿又重新回到这片森林了。莫蒙给外孙讲鹿的心肠怎么好，鹿怎样美丽，跑起来怎样的快，讲得那样带劲儿，好像这样就可以把躲不掉的异常灾难躲掉。因为回到家，他肯定会被女婿解雇，而他家肯定被闹得天翻地覆。
回到家，果然已经被闹得天翻地覆，女儿又被女婿痛打了一顿，而他也被解雇了。奶奶大声骂莫蒙老爷爷说：“要是一个人没有工资拿，那就不算人了，那就什么也不是。”
孩子头疼，他想着要是爷爷没工作了，奶奶就会叫爷爷没法过日子。
“为什么人世间会这样呢？为什么有的人歹毒，有的人善良？为什么有的人幸福，有的人不幸？为什么有的人大家都怕，有的人谁也不怕？”
孩子小小的脑袋怎么也想不清楚。回到家后，孩子跑到河边，果然看见了一头白色母鹿和两头小鹿。孩子像在梦中。他一口气跑回家，告诉外公。
第二天，孩子因气愤爷爷受到的虐待，发了高烧，爷爷没让他去上学。他心里老想着见到的长角鹿妈妈。
05
一场悲剧就这样降临了。
无恶不作的女婿，看到这三只鹿后，动了坏心思，他决定杀死这三只鹿，用鹿肉来讨好过来看林场的生意伙伴。他还逼迫莫蒙老爷爷去开枪杀鹿，为保住工作，爷爷不得已在女婿的强压下违心地向母鹿开了枪。
这样的矛盾心理的冲突和深深的负罪感，让爷爷内心也痛苦难支，一夜酩酊大醉。
孩子正在昏睡时，一声枪响把他震醒，他看见大人们忙里忙外，还看见姨夫和邻居们一身酒气，外公也喝酒了，这从来没有过。孩子在棚子里看见兽皮和上面的鲜血，再看墙根下带角的鹿头，他毛骨悚然、浑身冰凉。
他胆战心惊地看着血肉模糊的白色母鹿的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姨夫用斧子劈鹿角，还哈哈大笑。当他的斧子劈开鹿头，碎骨飞散时，孩子哇地大叫一声，一阵阵恶心，他的脸煞白，额头冒冷汗。
“砍下来的鹿头就扔在土地上，地上是一片片黑糊糊的血迹。这鹿头很象被扔在路旁的一块带树枝的木头疙瘩。鹿头旁边还放着四条带蹄的腿，是从膝关节处斫下来的。”
谁也没注意，孩子爬起来走出屋子，他呕吐、呻吟、痛苦异常，与躺在灰土里的爷爷跌撞在一起，当爷爷那沾满泥土的醉脸出现在眼前时，他浑身发抖。
孩子摇摇晃晃走到河边，跨进水里,他去寻找他梦中的长角鹿妈妈和白轮船去了。
“我还是变成鱼好。我要游走，离开这里，我还是变成鱼好。”孩子摇摇晃晃地朝前走，走到河边，径直跨进水里，再也没有回来……
06
那段让孙少平用哽咽的音调喃喃念出来的话，也是文章的最后部分，是这样的：
“可是你游走了。你知道吗，你永远也变不成鱼。你也游不到伊塞克湖，看不到白轮船，不能对白轮船说：你好，白轮船，我来了！
现在我只能说一点：你摒弃了你那孩子的心所不能容忍的东西。这就是我的安慰。你短暂的一生，就像闪电一样，亮了一下，就熄灭了。但闪电是能照亮天空的。而天空是永恒的。这也是我的安慰。
使我感到安慰的还有，人是有童心的，就像种子有胚芽一样。没有胚芽，种子是不能生长的。不管世界上有什么在等待着我们，只要有人出生和死亡，真理就永远存在……”
当邪恶、丑陋战胜了善良和童心，不堪忍受的孩子带着自己的纯真去了。而这个只有七岁的孩子，想着自己可以像一条鱼一样，游到湖里，游向白轮船……
孩子的世界就像纯净水一样。他曾无数次幻想着自己游走，离开这个地方，他和自己的石头伙伴们告别：“再见了，睡骆驼；再见，狼；再见，马鞍；再见，坦克。”这是他给那些石头取的名字。
最后，以余杰的这段话作为结尾：
“水和白轮船都隐喻着一个未确定的世界，一个唯有真、善、美和自由的世界。这个世界需要有人为它献身，与贫乏和虚伪抗争是艰难的，生活的奇迹豁然出现的时刻毕竟太少了。这便是白轮船的可贵之处：明知满载真理的小舟已经倾复，宁愿遭受灭顶之灾也不苟且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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