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人工智能在科学分析中,是研究者们极大的助力,从技术角度而言人远不能及。但实用并非是人行为的唯一目的,当人的某项技能被机器和人工智能超越之后,往往不会走向终结,反而进入更为纯粹的“游戏”境界——席勒意义上的人之所以成为完整之人的途径。热兵器时代,剑术拳术不再是人生存的手段,而是健体炼心的方式,棋类运动中,电脑对人类的全面超越,也并不会消磨人与人之间下棋的热情。语言大约也是这样。
人工智能在翻译中,足以创造性、超越性地满足人的技术旨趣,却终究是将我们不熟悉之物转化成我们熟悉之物,仍旧是以固有的“我”的眼光去看待他者和世界。而学习外语——尤其对国际政治学者而言——并不仅仅为了逐字逐句地“知道”,更重要的是浸入思想的“理解”,这恐怕是人工智能乃至于翻译本身都难以达到的。作为“社会科学家”,我们往往需要精确地界定概念,并对概念作精确的翻译,但事实上,语词的所指却依赖于各自的语言传统,难以照搬对应在另一种语言中。以平日无心中注意到的几个国际政治学核心概念为例:
主权、独立:虽然国际政治学者常常将古希腊城邦与当代主权国家相比附,但古希腊人却没有sovereignty这个源自拉丁语的概念,勉强有所对应,也只是取其超然王权之意。至于“独立”,古希腊语中最接近的是αὐτονομία,但它指的是有自己的礼法传统,而非如现代概念中所注重的那样,有自己的独立的政府、土地、权力……
国:西方的nation-state是近代的产物,中文里的“国”含义却丰富或者说模糊得多,它可以指现代主权国家,也可以指历史上的中央帝国,其本意则是先秦时期的诸侯国。所以西方学界多用inter-state而非inter-national指涉前进代国际关系,但中文里刻意用“国家间关系”,可能却没有必要了。
关系:英文中的relation专指关系,其拉丁文语源中的“叙说”一义基本不存在了,但在意大利语中,relazione还兼有“报告”之意,据说,某国政大学者也不慎在译作中因此出了点儿小差错。
权力:法语中表示政治权力的是pouvoir,同一个词本是法语中的核心动词“能够、可以”(英文中的be able, can),所以“权力”在法语中含义应当比较明确。英语中的power虽然也能做动词,但其动词形式出现很晚,其含义也依附于作为名词的power,所以名词的power在英语中就更为抽象,也在各种解读、诠释中更有开放性,在学界至今仍是争论不休的主题。
如果我们承认,语词不仅反映着,也建构着人们对世界的认知,那么,同一个概念在不同语言中的所指如何影响着人们认知世界的方式,这一课题在人工翻译时代大概不乏discourse领域的学者研究,在大数据和机器翻译的时代也仍将是国际政治学中有意思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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