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罗，你们那里的天空还是红色的吗？”

这两天，北京遭遇严重沙尘暴，局部地区PM10破2千。整个中国163万平方公里遭遇沙尘暴。
为此，我们编发一篇北京作家唐韵的文章，关于北京，关于沙尘暴，关于我们的乡愁。
全文2086字，阅读大约需要5分钟。

（2017年5月5日上午的北京）

我生活在北方，一个叫做“北京”的地方。这里是一个缺水的城市，没有真正的河流，——据说以前有一些，后来变成了马路。马路上满是跑的汽车，像骏马一样，你追我赶，仿佛有什么要命的急事。路边上栽着很细的树，有的已经死了，有的还有没有死。它们很细，很单薄，跟这个城市极不相配，如同年龄悬殊的老夫少妻，让人惊讶得不可思议。

这里的人说，这里原先有一些树，修马路的时候被锯掉了。他们挖起树根，在空出来的洞里填进混凝土，又在上面浇上沥青和柏油。之后，他们在路边种上现在的这些树，所以，树都很小。就是这样。

因为树的四周封着漂亮的地砖，这些树长得都不怎么好，死的也较多。就像一个人，被用沙子埋到了胸口，呼吸困难，能活好吗？如果树有嘴巴，它们可能早就呻吟了起来。如果它们长着腿，恐怕早就跑掉了，——谁还会呆着这儿呢？

关于马路和树的这些事，我看到过一些，大部分我没有看到，是听说的。我不是这个城市的土著，我到这里的时间很短，她的大部分历史我都没有参与。我是一个外来人，东游西逛，走来走去，最后就留在了这里，暂时住了下来。

我对这个城市的感情并不深，——还好吧，她有她的魅力，但我们两个的感情就那么回事，并不深。曾经有一个朋友对我说过：“一个地方，不管你住了多久，如果这里的土地下面没有埋葬过你的亲人，那它就不能算做你的故乡。”

（唐韵手绘）

按照这个定义，这个城市还不是我的故乡。我非但没有亲人埋葬在这里的土地下，在这个城市，我甚至连一个活着的亲人都没有。我虽然居住在这个城市，但她并不格外关照我，我也不介意她。就像一对同居一处的男女，他们还没有发生性关系，他们之间就不可能有亲密的关系。对吧？

我光说了马路和树，忘了说这个城市还有另外一样东西，叫“沙尘暴”。沙尘暴也不是这个城市的土产，它比我到这个城市还晚，因为我刚搬来这个城市的时候还没有这种东西，虽然春天里有许多烦人的柳絮和杨花，但天空还是蓝的，而且，时常飘着一朵两朵的白云。然而，现在，每年春天都有沙尘暴，来的时候昏天黑地的，那样子非常古怪，让人忍不住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一次，沙尘暴最厉害的那一次，我哥从美国给我发来伊妹儿。他说：“哈罗，你们那里的天空还是红色的吗？”我哥将这句话打在邮件的主题上，猛一看，我以为他在说意识形态方面的事儿，吓了一大跳。我心说，他怎么敢这么反动呢，他这不是害我么。接下来看了内文，我才知道，原来，我哥哥是在说沙尘暴。

原来，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我们这里的那次沙尘暴。他们通过电视和互联网，看见北京的天空是红色的。

我觉得很丢脸。即使是我哥哥，而且，只是玩笑，那我也觉得丢脸。我觉得非常没有面子。可是，话说回来，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跟居住在这个城市的大多数人相比，我对她的沙尘暴所负的责任小到可以忽略不计。我没有私家车，也不怎么出门，差不多的地方我都走着去；我有全自动洗衣机，但每一道水我都用盆子接着，留着擦地。我讲卫生，但也不每天洗澡，用水比较少；我不乱丢废旧电池，重复使用旧塑料袋和报纸，记得下楼时把易拉罐的空壳送给捡垃圾的老太太。

自从几年前从内蒙古鄂尔多斯旅行回来，——据说，北京的沙尘暴就是从那里吹过来的，——我就不怎么吃肉了。我不厌其烦地跟我周围的朋友说那边的情况，我说，你们吃饭的时候不要点这么多菜，不要这么凶地吃肥牛火锅和烤全羊。你们知道吗，你们这么个吃法，那边的人便会过度放牧；过度放牧便会让草原长不出草来；草原长不出草，土地变化沙化；土地沙化，我们这边便会有沙尘暴……这样下去，终有一天我们这个城市会被沙子掩埋掉的。

然而，我的朋友都不听我的。他们笑话我，说你出去转悠了两天，就变得这么人文了起来，就变得这么不快乐了起来，这孩子可怎么办呢！他们笑着替我发愁。他们说，你知道什么叫“大众”吗？你知道什么叫“个体”吗？你知道跟群众保持一致是我们民族的优良传统吗？你知道脱离群众的严重性和危险性吗？现在大家都在享受，都在物质，都寻找快乐，都不管别人，惟独你，跳着脚地在这儿悲天悯人，你这就过了，就是脱离群众了。

他们的话把我镇住了。真的，在这个世界上，我什么都不怕，就怕被朋友抛弃。你想啊，我在这个城市，一个人，没有亲人，如果我的朋友们再我把给抛弃了，那我不惨透了吗？

何况，这个城市，说到底她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所以，我也就不吭声了。

有时，我心里仍然担忧。但在颜面上，总是装出一副蛮不在乎的样子，好像恰逢盛世，一切都好。有时，我想，这个城市如同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她可能有一些病，有一些尚在潜伏期，但看上去还好，四处招摇，要别人来投资，来消费她。而我像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因为需要，就跟她好了。我使用她、享受她，却不拿她当自己的女人。我可以尊重她，却不爱她。就是这样。

可是，为什么我又会觉得丢脸呢？在我得知了全世界人都知道沙尘暴让这个城市的天空变成了红颜色以后，我伤心透了。我想，这个城市，这个妖媚而没有分寸的女人，我跟她同居一处，这些年来，即使我们没有发生关系，或者发生了，那都没有关系，问题是，——问题是，我跟她已经有关系了。

这多么糟糕啊。我居然已经在意她了。

尽管，这里的土地下面，仍然没有埋葬过我的亲人。

沙尘暴中的红色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