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的小人

崔牛进我办公室时，象当年一样是横着进来的，长炜和文杞跟在后面，崔牛进来时，背着手，面带微笑，在办公室转了一圈，拉开墙角的冰箱，看了一眼，然后，抬起头说，东，你怎么什么都没有。我坐在办公桌后，右手托着腮，眼睛随着崔牛移动。

我办公室挂着两幅字画，对面的是一幅字，中国乾隆御体第一人的道书魁老师的书法，上书，“无欲则刚”，背后是一幅山水画，也画的大气磅礴。

当时那位知名的画家给我看画时，问我提什么字，我说，提“仁者乐水，智者乐山”，但这幅我看不上。他问：为什么？

画面是高山流水，清泉汇成大江，江上白帆点点，山下有人家，一座突起的小山上有一亭子，亭子里有两人在对饮。

我就跟画家开玩笑的聊着说，领导背后有两小人饮酒说事，不太吉利吧！那画家哈哈大笑一会说：对，这幅意境不好，“刷刷”几笔，亭子和小人消失成山角一块石头，水面多了一条船。然后画家说：自古做官的人都给自己留条后路。

背后挂的就是那幅画，这两幅字画都是文化名人来新疆旅游采风时赠送的。

这会，文杞指着无欲则刚那幅字，问崔牛，知不知道这个繁体字的“无”字，为什么下面只写了三个点，这意思是指做官，要无贪欲无色欲无官欲，其它的欲望还要保持。这样你才能平安顺利。这种解释是三年前我给文杞说过的。

崔牛站着看了一会说，东，这两幅字画你不能拿走，得留下。

我说，这两幅字画市面价格不菲，比我宿舍所有家当都贵，我现在转赠送给你了。

崔牛乐哈哈的坐在沙发上，文杞给他倒了一杯水。又从口袋掏出烟给崔牛点上，崔牛美美的吸了一口，学着当年的样子吐出一个烟圈。

我依旧托着腮，笑着看着崔牛。然后说，崔牛，命令没有宣布前，我还是这个支队的支队长。我是调任上级机关工作，不是转业走人，你别这么张扬好不好。

崔牛是来接我的班，他从南疆调任。

第二天，任命大会，当宣布了我的新任岗位时，会议主持人请我发言。

我瞟了一眼干事写好的发言材料，写的很好，很真诚，但很官样文字，而我最烦的就是读文字。我把麦克移到面前，想了一下说。

很恍惚，仿佛就象在昨天，但确实是三年前，首长在这里宣布了我的任职命令。现在又宣布了崔牛的任职命令。我在这里工作了三年，至少留下了三个遗憾，第一个遗憾是，支队指挥中心、特勤站、鄯善中队、体育馆就象我的作品一样，凝聚了大量心血，完工在即，这作品最终没有在我手中完成，我很遗憾。第二个遗憾，已婚干部、士官很多还在外边租房子住，支队购置的十六套公寓房马上交工，最终没在我任期内让无房的干部、士官入住，我很遗憾。第三个遗憾，很多年青优秀的干部，由于年限原因没有在我任期提拔，我很遗憾。同时三年来，我有两点欣慰，一是，支队已连续三年取得了全疆的基层建设先进支队，去年还取得了公安部消防局先进，鄯善大队荣立集体二等功，支队被地委命名为“火洲卫士”，我觉得很欣慰。二是，我们这是财政困难地区，政府需要花钱的地方很多，但三年来支队新增土地九十亩，新增建筑面积一万七千平方米，新增车辆装备两千余万。支队目前，团结一致，风清气正，我很欣慰。

我停顿了近二十秒，看到一个干部低下头抹了一下流出的眼泪。大家以为我在控制情绪，实际那一幕，让我忘了说什么好。

后来，我说，我还有一点祝愿，祝支队在新的党委班子带领下，越走越高。还有一份感谢，感谢三年来全体官兵，对我本人的关心和爱护。感谢对我的支持和包容。谢谢大家！

我起立，向主席台下的官兵敬礼。

崔牛本来就是个感情丰富的人，这会他的表态发言，很中肯。崔牛说一定要弥补我留下的遗憾。如果不是在主席台上，崔牛还一定会把胸脯拍的“梆梆”响。

给崔牛交出了办公室钥匙和当地的手机号卡，我说我的号码上存留的都是当地与工作相关的电话，知道这个号的也都是工作中留下的，在这里工作三年，没有私事。

崔牛没客气把手机卡留下。

在去吐哈石油基地的路上，崔牛对我说，东，还有一件事你没有给我交底呢，支队的干部都怎么样？我说，没问题，支队的干部都非常不错，看你怎么去引导，每个人在涉及个人利益时都会有私心，在公与私对立时，我相信我们绝大多数干部以公为先！我和年青干部交往的并不多，但每个人，我都观察过！用人之长，人人可用，用人之短，无人可用！

为了佐证我的言论，我还给崔牛讲了一段历史故事。

春秋战国时，有一个小国家叫卫国，卫国面临强敌，子思就向卫侯推荐苟变，并强调苟变可以做“五百乘”的将军，“将五百乘”是一个什么概念？在古代，四匹马所驾的兵车为一乘；一乘兵车的兵力配备是：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那么，五百乘则有三万七千五百人之众。卫侯不同意，卫侯认为苟变的品行不端，因为苟变曾当税官征税时，吃了别人的两个鸡蛋。看来，苟变在执行公务时耍横，在耍横时吃了别人的鸡蛋，鸡蛋的主人很不满意，这种小事居然汇报到卫候那里，可见卫国之小，如此小国在使用将才上是值得斟酌。后来子思告诉卫侯，帝王使用人材，就像木匠使用木材一样，取其所长，弃其所短。苟变当大将军后，子思告诉卫侯，苟变强吃别人两个鸡蛋的事千万别传出去，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用人不能只看小问题，在处理这种问题上，中国古代讲究“不以一眚而掩大德”。

接着，我给崔牛说了一个中医的原理，“痛则不通，通则不痛”。在人事管理上是一样的，如果你看谁都不顺眼的时候，那么那时候谁也都看你不顺眼。这就如佛说，心中有朵花，世界充满花，心中有团臭狗屎，看谁都是臭狗屎。

崔牛不停的点头。然后问我，和地方单位打交道呢？

我说，这个问题很复杂，但也很简单，在中国的人情社会，要想完成好自己的任务，就得懂得“依靠”的意思，我们基层部队分了三级，支队、大队、中队，这三个层面，如同三横，也就是说，各级同政府同层面的单位建立良好的关系，支队主官再与党委、政府建立相互信任的关系，而且要学会与来办事的普通老百姓交流，这样就形成了一个竖，三横一竖就是一个“丰”字，有了这个丰字，在人情上就丰收了，就通了，也就不痛了，各个层面再做到不争权，不越权，不弃权，那就算天人合一了。

党委、政府可以帮你解决很多难以沟通的问题，而老百姓会给你传播好名声。这是三年里，我来这总结的经验。现在这里，上至地委书记下至草根阶层的王河南都是我朋友。所以我们出去办事很方便，前期总队要求各单位办全营区土地证和房产证，我们支队是第一个完成任务的，而且没费周折。

但“丰”字，如果不出头，不扎根，那就是“王”字，如果在一方工作，人家把你当“王”看，那就麻烦了，表面上大家尊敬你，背地里，人家恨你、骂你。处处使绊子，那会你就会有，“不通则痛”的苦恼了。而如果没有上级的支持，就是“土”字，管理水平就是土鳖的水平，如果不扎根于群众，那就是“干”字，所以最差的管理者就是，自己埋头干，下面对着干。如果“王”字，上不接天，下不接地，那就是“十”字，如果官做到这个地步，也就十分的可悲了。

崔牛没吭声，若有所思的看着窗外不停闪过的坎尔井竖井口，井口周边开挖的泥土形成一个圆型的帽，棋子一般由路边形成一条条弯弯曲曲的线，延伸到蔚蓝天空下飘浮着白云的天山脚下。崔牛一定在想，这些坎尔井，是否是通的。

办公室已交给崔牛了，晚上，我躺在宿舍的床上，翻看微信留言，有一段话跳了出来，这是一位在总队工作的同事发给我的，这个同事除了工作，没有任何私交。

文字显示了下面一段话，“东哥，看你的文章，有时顿悟，有时酣畅，腥风血雨的江湖早已不在，可是明争暗斗的官场仍然无休，伤人的总是暗箭，有时还打着异常正义的招牌，但是有智慧的人总能运筹帷幄，化险为夷，我觉得你就是那样的人，呵呵！”

我回了句，“谢谢，我相信正能量，我还没有写到官场呢，官场是第三部分。”

很快，回复出现下面一段话，“官场就在当下，有些道听途说，未必空穴来风，我也只是有点替你担心，你还是小心为好。”

我立刻明白这位同事发给我的文字所代表的意义。

前一年底，公安厅纪委对支队廉政建设进行考核。考核后，我陪考核组长聊天。

考核组长说，我没想到支队的干部对你评价这么高。我说，等明年师职干部后备选拨前，厅纪委一定会收到一份告我的匿名信，写信的人是谁，我现在告诉你，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你直接去找他了解情况就行了。

考核组长问：为什么？

我说：我来这个支队工作时，好几个同事就警示过我，这里水浅王八多，要防某人写匿名信。在民间，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称为仇恨，这都可以化解。而官场，断人财路称为仇，挡人官路视为恨。我断了某些人的财路，在这些人眼中，我今后，还会挡他的官路，所以，告状信肯定会有。

同事的提醒，实际上告诉我一件事，画中的小人浮出了水面。那封匿名信到了领导的桌子上。

崔牛假惺惺的挽留我，让我再陪他去县上转转。我说，我不影响你工作了，我还有重要的事需要处理。

在回乌鲁木齐的路上，我翻看着支队干部给我的留言和短信。

“老哥，从我的内心来说真的不希望你离开，三年的时间里我从你那学到了很多的工作思路和正能量，你的正直与刚强更是我学习的榜样，送你回来以后我哭了，是对你的依依不舍，更是对你的感激和感谢，其实每个人都有脆弱的一面，但要像你学会坚强，我这几天心情很复杂，只是不想你离开，所以我最真诚的祝老哥工作顺利”。

“支队长，到了你高升的时候，应该恭贺，应该高兴，但我怎么感受万千话语无法说出，相见时难别亦难，幸好这里离首府很近，常回来看看，记得这里还有你的朋友，你的兄弟”

“支队长，我在窗后默默看着你上车离去，我不敢下去，我怕，我会哭。”

“支队长,你好，你的文章以及所有的说说和每个人的评论百分之九十以上我都记到脑子里了，读你的文章对我来说比吃饭还重要，因为你是我在部队上遇到最正直、最有文化、最有水平的领导，我个人也非常崇拜你，现在你调走了，我才敢说这些话，要不你还觉得我是在拍马屁。我把你设置到特别好友里了，只要一更新，我第一时间就会去看你写的文章，但我还是不会在里面乱加评论，因为你永远是我的好首长、好大哥，对首长和大哥我除了尊敬还是尊敬…… ”

…… …… …… ……

一路上，收到几十条让我感动也让我感激的短信，我一条一条的看着短信和微信上的留言，并一条条的保留下来。我咬着牙忍着泪告诉自己，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称，我相信公正。我记得那一天，2014年2月14日。

到总队首长办公室报到，首长问：你怕不怕查？

我说：我希望纪委来查，必竟很多人并不了解我，也不了解这三年支队的变化，我不怕查，而怕不查，如果不查，不了解情况的人会给我一个不公正的看法，写信的目的就是摸黑。

然后首长说：你要相信周围同事的眼睛，假的真不了，你要相信公正。

我说：我相信公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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