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汇报

王瑢
　　从北京回上海前，几个朋友相约去熟悉的烟斗坊聚聚。在潘家园附近。那地方后来拆迁，如今早已物是人非。门一推开，灯光昏昏暗暗，屏息凝神，深一脚浅一脚小心走进去，老旧红木家具高低错落，由坊主人从世界各地收购而来。漆画斑驳，岁月行走的痕迹。头顶上，蓝调爵士乐低缓呜咽，只闻窃窃不见人。坐下好一阵子，才能看清对面谁是谁的脸。坊老板四十多岁，祖籍扬州，来北京十几年了，搞自由音乐制作，一头垂肩长发，寡言少语，颓废式英俊。他喜欢自吹自弹自唱。那天，老板献上一支口琴歌曲——《被遗忘的时光》，为我送行。身边大大小小的花瓶，一排一排，杂而有章。青花瓷，冰裂纹，伤痕于幽暗中生动起来，吹奏者宛如从远古策马而来。那天后来忽然下起大雨，电闪飞光，雷声轰鸣，雨声萧瑟中，口琴声愈显惆怅。一曲吹罢，人人不语。我人还没离开，已经开始怀念在北京的日日夜夜了。这老板平时总是叼着一只烟斗，并不点着，就那么叼着。要回上海了是吧，老板凑在我耳边轻轻低语，回去好回去好，接着沉默。稍许，他起身取来一把吉他，又找来一把重音口琴，说是要再来几段口琴吉他双重奏。老板把口琴固定在一个专门的金属架上，架子两端有一根皮带，可调节，直接套在头上，嘴巴位置恰好正对着口琴，这样一来，手是手嘴是嘴，两不耽误。老板于是一边吹一边弹，一首连一首。就那么一直吹，一直弹。多是摇滚流行歌曲。吉他声混合着口琴声，我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想起西格蒙·葛洛文的《口琴电影院》。曲声热烈，内心忧伤。Wing哇哇——wing哇哇。有客人断断续续进来，出去，一道道亮光从外面裹挟而来，转瞬即逝，模糊的身影一晃一晃。刹那间凝固。
　　再见，北京。
　　口琴声与我而言，是启蒙天籁，是童年记忆。爸爸年轻时，总随身带着一把口琴。我觉得它不能算乐器。算什么呢？又讲不清楚。爸爸每天一回家，进门先问，饭好没？吃饭前的这段时间，要充分利用。爸爸从裤兜里掏出口琴来。用一块手帕包裹着。手掌先在一排吹口上抹抹。手都没洗，抹什么呢？然后站到正屋的角落里，开始吹。琴声不大，像故意隐忍着，吹吹吹。小人儿作业便写不下去了。琴声婉转悠扬，很好听。到休息日，家里有人来串门，多是爸爸的朋友。口琴于是不再孤单。几个人个个口袋里带着一把，掏出来，也都先用手掌抹抹。动作不约而同。爸爸嘴巴努一努，大家躲进里屋去，窗帘拉起，熄灯关门。蜡烛头柔柔的光，亮起来，明灭摇曳。干嘛要搞那么神秘？小人儿想不明白。琴声悠悠扬扬。我那时三四岁，总感觉他们像地下党，那种电影镜头中常见的接头方式。要找的人几经周折，遇见，瞥一眼。像？又不大确定。不能讲话，完全眼神交流。法国电影《虎口脱险》里经典一幕，音乐指挥家与飞行员接头，互相并不认识，怎么办？指挥家灵机一动，吹《鸳鸯茶》小调，吹的是口哨，喜感十足。并无预先彩排练习，音乐一响，双方配合自然而默契，高山流水，跌宕激昂。有时是琴声，压抑着的，悠悠低低地吹。吹。两双手就紧紧握在一起，上下摇晃。全程无台词。小人儿看得神经紧张，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记忆中，年轻的爸爸们各自有拿手曲目，偶尔会合奏一曲。口琴本身的金属味道，眼前一道道白光，琴声有几分像手风琴，但更清更脆，也更孤单。几个人合吹，拍子是否搭趁，十分重要。高低扬挺，Wing哇哇——wing哇哇。我妈不由自主跟着哼唱。再看那边吹奏的人，开始动上了。先是肩头上下动，接着整个身子开始动，口琴被一只手遮捂着，吹的人面孔渐渐潮红，那只手掌不时开开合合，对面的墙上就飞出一只小鸟来。两只，三只，啊，一群小鸟飞起来，翅膀忽扇忽扇。手掌张合之间，口琴会发出一种特别的颤音来。吹到动情处，有人弯腰屈腿跺脚，简直就是剧烈全身运动。有首歌我印象深刻，说歌似乎不太准确，是一支山西民歌——《想亲亲》。最早出自山西河曲，乡人人人都能吟唱几句的地方小调。爸爸们用口琴演绎，心底有小溪潺潺，忧伤而疲惫，带了厚厚的无奈，清贫寂寥，浓缩所有日子的艰难。是另一种感动。
　　有一年我回山西作协办事，与几位老师吃饭。一位作家坐我边上，喝至兴起，就唱这首歌，开头一句——“想亲亲想得我手腕腕（那个）软，拿起个筷子我端不起个碗”，边唱边拿了一根筷子，轻敲桌沿伴奏。这歌之所以打动人，是每句结尾最后那个字，要叠音加颤音，反复再反复。眼前出现蒙太奇镜头。墨墨暗夜，女人深闺独守，辗转难眠，翻来覆去，曲调落落感伤。原唱本是女声，这位作家嗓音浑厚，并不热烈，但情怀饱满，惆怅更甚。仿若听见女人心底一阵阵轻叹，啊这夜，我的青春小鸟，你慢慢飞。
　　不知为什么，口琴声总会让我想起江南的石板小径。小巷深处的油纸伞。雨后的月光。吉他似乎要比口琴浪漫？有次出差，回上海时已是深夜。地铁口站着个年轻人，怀抱一把吉他，铮铮铮铮在那里弹拨，忘我而投入。午夜的街头，面前过往人迹星寥，霓虹演绎白昼，别样的喧嚣。我站住。心底忽然清泉一泻，缓缓的，涟漪轻轻。吉他就是这样，含情脉脉，惠风和畅，不会疾风暴雨，没有电闪轰鸣，六根弦上的情绪，需要点滴渗透，丝丝缕缕地倾诉，讲给心爱的人听。弹弹弹，拨拨拨，心就软了，糯了，所有的花瓣瞬间盛开。
　　若是换作吹口琴呢，会是什么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