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司机的一声狠骂，令建安顿然清醒，思绪不再抛锚，静下心来赶路。二十多分钟后，他顺利乘上了去Z市的客车。客车行驶一小时五十分，到达Z市长途汽车中心站。李建安下得车来，看看时间是十一点三十分，与他同时下车的乘客都在急匆匆地赶路，他们的步伐，有的沉重，有的坚实，有的轻飘，甚至趔趄，踟蹰前行。这儿到火车站不过几百米，建安慢悠悠地走着，不多时就到了火车站广场。他是下午两点五十分的车票，虽然还有三个多小时，但他没有心事闲逛，也没必要急着赶去候车室。在哪儿都是等，不如慢慢在这车站广场看看来往过客，消磨一会儿时光，享受一会儿悠闲。
这是一个繁华的，诱惑的，现实的，竞争的，残酷的，也是温暖的现代城市。那豪华的商场、琳琅满目的商品、简捷的，华丽的，却又不失精彩纷呈的小店、遮遮掩掩的违法经营的街边小摊儿、讨要铜板的乞丐、倒卖车票的贩子、拉客住宿的皮条，伺机行窃的小偷儿，等等，等等。这儿就像一个万花筒，张扬着五光十色，也充满了发展的朝气，……就在这五彩缤纷的“大舞池”里，谁都在跳着同一首小夜曲。曲子的名字就叫：生存。生存一词，在人们的意识中，已经成为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不容忽视课题。大家都变本加厉地追逐，那种冷酷与温暖并存的现实，在光彩鬼魅的诱惑中，滋生着乱德之道，残酷之性，更生长着坚韧。生存，自人类文明史以来，有多少老幼妇孺在追随，仁人志士在拼搏，鸡鸣狗盗之辈在祸害？
建安在南来北往，过客云集的车站广场，漫无目的地走着，眼前过客匆匆。他的思绪也在那不同的人群中匆忙穿梭。继而，他禁不住再看看那些过客的行装。有的衣装华美，生命在那容光焕然的脸上张扬着得意、傲然与渺视；有的穿着简朴整洁，脸上氤氲了自信执著的神韵，眼眸中有一种激情在澎湃，有一种神采在飞扬，有一种心花在绽放；也有的衣衫不整，行走拖沓，一脸灰暗，瞳孔流星一般扫描着行人，寻找着目标，追逐着方向。
生存，在不同的人群中，流泻出同一个音符——忙碌、求索。尤其那些乞讨为生者，往往令人生出许多同情和感慨。面对一双讨要铜板的黑乎乎的小手，建安怜惜地掏出身上的零钱，慢慢放在那只小手心里。这是一个五六岁的儿童，儿童接过建安递过来的一枚钢崩儿，转身跑了。那小小孩童的背影，很快淹没在了人群之中，建安摇头叹息，心中无限感慨。又一双与上次差不多的小手，端了一个脏兮兮的，样貌丑陋，浑身伤痕的不锈钢饭盒，伸了过来，建安愣怔了一下，脸上的情绪复杂到难以表达，他看着那个端了破旧饭盒讨要的孩子，凝视许久，再次从口袋里摸出一元硬币放了进去。他看着儿童转身离去，背影趔趄地走到其他人面前，同样伸出那端着的，脏兮兮的饭盒，……这些为了生存，且未谙世事的孩子，他们原本该在母亲的怀里幸福生活，在幼儿园里接受启蒙教育的花蕾似的年龄。然而，他们却在向来往路人乞讨，讨要生存的资本。看着那孩子的背影，建安想到了社会，想到了管理，想到了福利，想到了包养，……他们不但需要管理，需要福利，更需要社会建立一定规则，给如此这般讨要为生的孩子们一个安稳的，能够吃饱读书学习的地方，接受和其他孩子同样的教育，使之成长为对社会的有用之才。
乞讨者的生存，也许简单到了只需三餐温饱，他们也许不需要金樽美酒，佳人相伴，音乐助兴。他们需要的只是粗茶淡饭饱腹，便鞋布衣暖身。
一个乞讨老大娘也照例伸出一只脏兮兮的饭盒，建安犹豫着，一手伸进口袋里，好一阵摸索，捏出一张五元纸币，慢慢放进了老人端着的饭盒里。老大娘感激得连连弯腰，鞠躬致谢。这使他心里直泛酸：大娘，按说，您应该是我的长辈，为了五元钱，竞向一个晚辈鞠躬？那位大娘手脚都不利落，一头白发枯萎得如蓬蒿一般，乱堆在头上，脸上的污垢斑驳点点，让人联想到她是在煤灰堆里打了滚，捉了迷藏，才会把自己“妆扮”成这副摸样的。看着继续讨要的老大娘，建安的思绪再次被乞讨者的身影缠绕，纠结。
又一位年少的乞丐亦步亦趋地来到建安面前，他诧异地对眼前这个年幼的乞讨者，从头看到脚。只见他头发蓬乱，脸上污迹斑驳，一双稍显大了些的眼睛，透视出一种惊恐、期盼的光晕，脚上的鞋子勉强挂着脚趾。他谦卑地捧着一双小手，向建安面前伸去。建安的心顿时颤栗了一下，酸涩、疼痛。他直起腰身，右手向口袋里摸去，少时，摸出一元纸币，放到少年捧着的手心儿里。那少年深深鞠了一躬，抬起稚嫩的脚步，向别处去了。
建安茫然地望着少年，若有所思。少顷，黯然回头，带着自己那包沉重却有些单薄的行装，向候车室走去。那位乞讨少年的背影却依然在他的脑海里映现，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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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一次次慷慨施舍，一路心事重重，那些硬往他身上撞的讨要者，使他再次想到了自己曾经的困顿，受人施舍的少年生活，心情一阵灰暗苦涩过后，却有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浮上面颊。一位中年男人见建安一脸茫然沉郁，继而是浅笑不语，便有点担忧地说：“这位兄弟，也许你还不知，讨钱，也是一种职业，他们不是没饭吃，而是在替别人做嫁衣，这也是一种资本积累的手段，乞讨固然值得同情。可是，你给了他们钱，他们回去马上就得交到所谓的‘家长’手里。而且是马不停蹄再次投入乞讨。”
建安惊诧地看着那位中年男人，满眼问号，似乎在问：为什么？“怎么说呢，他们的日子就类似于妓，钱是给老鸨挣的。否则，他们就会被所谓的家长惩罚。”中年男人继续阐述着乞讨者的秘密。
李建安瞪大了眼睛，缄默无语。
“小弟是学生吧？唉，莫怪老哥多嘴啊，那些人不值得可怜。尤其那些孩子，你可怜他们，正好是支持了那些背后的黑手们。那些好逸恶劳的‘家长’，他们就是抓住了人们怜惜小孩子的心理，才那样逼迫孩子乞讨的……”那人言犹未尽，但他还是止住了自己的话语。因为他的同伴在招呼他过去。
建安看着那人匆匆远去的背影，心想：自己也是赶路者。
那人银灰色休闲衫，黑灰色西裤，深棕色皮鞋，搭配得当，显得洒脱风流，一派绅士气度。像是一位常隐于江湖的士人。也许是看惯了人间冷暖，怜悯之心也随那风霜雪雨的侵袭而枯萎。他是怎样学会以淡然的目光看人世沧桑，再以冷漠的心态面对人生悲凉的？建安独自叹息：唉，世态人心啊，真的是难以猜测。究竟是谁破坏了人类原本的善良和美好？！
上车的时间快到了，建安在心里计算着自己钱袋子里的数额，来到一个卖馒头的摊位前，掏出一元，卖了四只装的一袋儿馒头，又买五角钱一袋儿榨菜，进了候车室。
来到候车室，建安看看电子钟，距离开车的时间还有四十多分钟。他掏出手机，随意翻阅，韩瑜的一条短信跳入眼睑：残月西斜东楼影, 枕上堆来相思梦；披衣临窗抬望眼，滴滴清泪诉衷情。建安凝视着这首溢满了情愫，饱蘸了相思的诗词，禁不住泪眼盈盈。这是韩瑜在县城与他会面之后，回到学校第三天发给他的短信。
那天晚上，正好也是王贞贞找他谈完话，他的心被世俗的手掌击打得伤痕累累，他的身体正如被捆绑在行刑架上，疼痛不但浸入了骨髓，骨髓里的血也被冷凝固了，没有了一丝活着的气息，只有飞翔着的灵魂在未知的高空探看人间苍茫，品味人生悲苦。他就像一台机器人，程序化地做着该做的事情——礼貌地送王贞贞上了那辆象征着身份的奥迪轿车。
回医院的路上，韩瑜打电话给他，他内心充满了矛盾，心不在焉地应付几句，就匆匆挂了电话。
晚上，乱糟糟的思绪纠缠得建安一夜未眠，天明时分，朦胧睡去，却梦见韩瑜一身淡紫色休闲装，披一身青春阳光朝气，欢笑着朝他跑来。他欣喜若狂，张开双臂，欲拥抱飞奔而来的佳人。然而，刹那间，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激灵了一下，惊醒了，原来是一个美丽的梦境。手机嘀嘀嘀地响了，是短信的声音。他慢悠悠打开手机，“瑜儿”两个字赫然亮在眼前，阅读短信：枕上堆满相思梦…… 泪水顿然迷蒙了双眼。此时此刻，建安再次看着这条短信，心中万千感慨：瑜儿，明天我们就可以见面了，可是，可是，我该怎么做？！我究竟该怎样由恋人转换到“哥哥”的角色？瑜儿，我们能够不见面吗？见面了，我又该怎么办？
“乘坐T156次列车的朋友，开始检票上车……”是车站广播的声音，建安抬起头，T156次牌号前，已经排起长龙般的队伍，大家拎着行李，跟着队伍，亦步亦趋向前移动。他收起手机，提着行李袋儿，跟在队伍后面，移步跟随，缓慢地向进站口靠近。
待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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