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 月 亮
文／夏清
我很怀念那样的月圆之夜。——天空无云，只有一轮圆月在缓缓移动，月光像透明的纱帐从天而降，那无所不在的包围让人觉得温暖而安宁，树的影子更加的暗黑，月光被过滤成银白色的碎片撒落一地，微风和树叶轻语，昆虫啾啾，小村酣眠……这样的夜晚我站在村庄的制高点——那个特殊年代搭建起来的、现在已经废弃不用的舞台上晒月亮。月亮刚刚升起来的时候脸庞很大，有时还像喝了酒一样红红黄黄的，光也掺着杂质，有些迷糊的样子。等到月上中天，月亮便像终于过完了懵懂年少时光一般，洗净铅华，素面清静，那轻绕天地之间的光辉如风、如水、如雪、如雾，轻轻拂动，缓缓流淌，纷纷飘扬，缕缕缠绕……人月凝望，彼此无语，朗朗光华，沁人心脾，丝丝暖意从心底弥漫开来，由内而外温暖了整个心身，所有的愁绪和忧怨消失得干干净净，思绪沉醉，心底澄明……那是故乡的月圆之夜，那是记忆中的月圆之夜，那是我敢于坦露晾晒全部心事的月圆之夜。
一直渴望再遇见那样的月圆之夜。在我短暂的旅途中，因种种借口我与一个个月圆之夜擦肩而过，在一次次的疏离中我似乎再也找不到那样的月圆之夜了。我知道，生命中的月圆之夜越来越少，时间的利刃在悄无声息地切割去了一年又一年，一月又一月，一天又一天，时光船搬走了一个又一个月圆之夜，只剩下日渐干涩的记忆和无法躲避的渴望了。
中秋节的那天早晨，天空就飘起了小雨，让我一直期待能再晒一晒月亮的心情蒙上了一层阴影。但心还没有最后的失望，一天的时间足可以发生雨过天晴的奇迹。天气已经转凉，因为雨的原因，甚至有些阴冷了。小区里的绿化倒是在秋雨的淅沥下一扫往日疲塌暗绿的面容，焕发了生机。这些生长在楼与楼之间狭小空间里的花草，尽管有人专门养护，定期施肥、杀虫，天旱了浇水，天冷了防冻，可在我的眼里它们总是一副没有发育好的样子。一条用青砖铺就的小径呈“人”字形把那块宝贵的空地分割成了三块。“人”字的下方是几棵松树，虽也挺拔，但过于纤细的身体总觉得与它的名称不相符合，松树边上是一小片茶花，靠外侧的几株长得好看些，松树边上几株明显萎缩下去，叶子已经发黄，结着零星的花蕾，一丝挣扎的意味；“人”字的右上方是一片石榴，应该是供观赏的，很矮小，花和果都红灿灿的，挺好看，石榴很小，只能看不能吃，它们最终的命运不是被风吹落就是被孩子们偷偷地摘了；“人”字左上方是一片山杜鹃，花期在五月，记得在一片红艳艳之中很突兀地开着一株白色的杜鹃，当时我出出进进时总要对它看上一眼，心里会产生一些奇异的想象。在这些花的间隙和边沿还栽了几棵银杏树、玉兰树，不大的地方被挤得满满的，看上去很茂盛的样子。
楼房的四周栽的是栀子花，夏天开花的时候，幽幽的馨香在风中若有若无飘散着，总会让我停下脚步，寻觅那一朵朵洁白的栀子花的芳踪。只是那些栀子花都是开在楼房的阴影里，没有享受过月光的爱恋，没有经历过情感缠绵缱绻的煎熬，总是透着一层苍白与单调。
而我更渴望在月光下赏栀子花开。故乡的老屋前有一株硕大的栀子花，开花的时候，每天清晨白色的花朵绽满枝头，路过的女人无轮年纪大小都要摘上一朵两朵，或戴在鬓角，或扎在辫梢，或是别在胸前，那一天的日子就在这花的馨香中度过。我曾站在月光下等待过一朵栀子花开放的过程。——傍晚时分，我就看见它的花蕾有些松动，月亮上来的时候，它像一位美丽的少女睡了长长的午觉后精神抖擞地伸展开自己的身体，但仍然是含蓄的，收敛的，花瓣的边缘还抹着一撇青涩的绿，月上中天，它就完全绽放，恣意般灿烂了。皎洁的月光照在素白的花上，盈盈月色，阵阵暗香，互相浸润，月色和花白难分你我了。我享受着月色，享受着花香，享受着自我的孤独与美丽，心中塞满了华丽辞藻，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让泪水滑过自己微笑的脸庞，慢慢地流淌……
午后，雨止了。天仍然阴着，薄薄的云层覆盖着。傍晚的时候开始起风，把那层薄云扫归几处。天空开始亮堂起来，绚烂的晚霞终于从乌云后挣脱出来，燃烧着，把一团团乌云染成褐红、橙黄、紫蓝，最终化为了灰烬，一片墨黑。
月亮没有跟随黑夜而来，在翻腾的乌云后有一丝的亮光在移动，挣扎了许久，月亮终于露了一次脸，却是惨惨的，像一张涂抹了太多脂粉的脸庞，看不见生命本来的模样。这样的月光也只闪了一下，就又躲到云层或是对面高楼的后面去了。
记得儿时的中秋之夜，一家人围坐在屋外，小饭桌上摆放着自家树上摘的草梨，母亲刚刚煮熟的花生和菱角，还有一块切割成若干份大小相等的大月饼，孩子们除了贪吃外，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在月亮躲进云层里的时候拿一个木棍敲打簸箕或破脸盆，“天狗”似乎真的很胆小，每一次都不得不吐出吞下的月亮，仓皇逃走。而月亮对孩子的好意也充满感激，每一次的复出都会更加的明亮。那样的夜晚，孩子在“叮叮咣咣”的睡梦里都是笑着的……
脑子里突然想起传说中苏小妹与秦少游对的对子：闭门推出窗前月，投石冲开水底天。现在，打开门窗也迎不进一丝的月光了。而水底更看不见天了，能看见的可能就是污浊、腐朽，还有阴森森的蓝藻了。
城市在包围乡村，故乡在集体沦陷，一代人的记忆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当所有的人洗净双脚上的泥泞，背着最后的行囊，迎着越来越炽烈的阳光，走在城市的街头，蛰伏在高楼大厦里，享受着现代化带来的阴凉，渐渐把摇着蒲扇听取蛙声一片的日子遗忘，或是收藏在心底孵化成记忆，演义成童话时，通往故乡的路早已不复存在。人们在弄丢了故乡的同时，也弄丢了月亮。在灯火辉煌的城市街头，月光已经成了可有可无的摆设；在高楼大厦的罅缝里，月光也挤不进来。记得上学的时候，作文里经常出现这样的句子：一轮圆月高高地挂在天上；皎洁的月光洒在大地上。不知道今天的孩子看到这样的句子是不是认为上一代人在撒谎呢？我有多久没有看到真正的月光了？月光已经“洒”不到这个拥挤的世界了！而在一座连一个晒月亮的地方都找不到的城市，在月光越来越被人们眼睛忽略的时代，有关乡愁和故园美梦的幻想只能圆圆地高挂在我心灵的天空了。
人类已经登上了月球，可是却弄丢了晒月亮的地方！
我站在窗前，看着午夜的城市，城市已经疲惫地睡去，灯光却依然璀璨……我只能在想象的后花园，晒一晒曾经的月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