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续：20 孙少平：只要记住我们曾经买过一个教训

考上省煤炭工业学校，这虽然是我蓄势已久的愿望，但真正实现了，我的内心还是多了一份意料之外惊喜。更何况是拿着矿上给的工资，去实现我几年前想都不敢想的大学梦。我是何其幸运啊！我终于可以和兰香、金秀，还有养民，他们一样，也有自己所学的专业，再过一年两年，我将是一个学有所工的技术人员了，尽管我学的是采煤专业，但那是一心要实现自己梦想的一个地方。

我要用自己所学，把挖煤掏炭的工作做到自己理想的极致。我要让所谓的煤黑子，变成和人们尊重和羡慕的一份工作，在未来的岁月里，人们再也不会把掏炭工作，心中便会泛起煤黑子、掏炭工、高风险等等词语联系起来，而谈之色变。

一想起过几天我就要暂时离开大牙湾，去省城读书了。就像十年前我考进县城高中，走出家门，要到一个大地方去实现一个梦想，那个梦想是我梦里的伊甸园，是造就我人生的大工厂，在那里，或许我将成一个全新的自己。再次想起在黄原揽工遇见在大学读书的晓霞，晓霞告诉我，她的理想是做一名记者。那时候的我，只是一个渴望能够揽到小工做，不至于露宿街头，便是最大的安慰了。在晓霞的鼓励下，我越来越自信，我们一起谈天说地，天南海北，无所不及。那段岁月，虽然并无安稳的工作，但晓霞我们约定了见面时间，或十天，或半月，这次的见面永远与下次的见面相牵连。每次见面，晓霞都给我带来约定好了书籍，她是我精神世界的运粮官。

运粮官的到来，使我的精神世界的仓房灌满了食粮，在预约的下次见面的间隙里，我尽情地享受那些精神晚餐。在那段艰苦的岁月里，有了晓霞的存在，我的精神世界永远是饱满的，心中总是燃烧着一团不息火苗。那火苗是燃烧在我心中的希望之光。晓霞，我终于实现了走进大学校门的愿望。这是你为我点燃的希望之光啊！如今，这光芒终于点亮了我暗淡的岁月。

雷区长对我的支持，可谓是再造之恩吧！若没有他的鼎力相助，也许根本不会有我今天带薪脱产学习的机会。即将去煤炭学校读书的事，我一直让安锁子替我保密，虽然是怀揣着走进校园的希冀，但我依然和以往一样，天天和工友们一起下井，尽我作为二班班长但职责。直到要走的头一天的坑口会上，我才告诉工友们：我明天就要去煤炭学校读书了，等学习了技术，再回到二班，咱们二班可就不是现在的二班了……。

两年，读书？好家伙！张银存第一个惊奇得瞪大眼睛。整个二班就像开了锅一般沸腾了。安锁子很是配合我的行动，兴奋道：好你个班长，孙少平，这才告诉我们呀！这么大的好事，早不说，让我高兴高兴，也好好为你准备一下践行的礼物。

张银存再次跟着起哄，说：就是吗！班长，真太不够意思了。

至此，工友们都起哄说：就是，就是呀！班长这一走，回来就是大学生了呀！我们二班还轮得上有这样的好班长吗？

我示意工友们安静，说：第一，我没有提前给大家说，也是怕工友们知道了，心里会有个结——咱们的班长快要离开了，心里会常想这个事；第二，咱二班的工友能够安全生产，平平安安干活，就是给孙少平的最好的礼物；第三，我虽然要去学习两年，听起来时间好像很长，其实没那么长时间，我依然在咱二班，放假了，我还回来在咱二班下井干活儿，还是二班班长。只是我不在的时候，就辛苦锁子和银存还有工友们了。

这天，我们二班是白班，下午四点升井，洗完澡，我就想去惠英姐的小院里看看明明，跟惠英姐告个别。一想到要有好多天不能够见到明明和惠英姐，我这心里就有些失落和不安。出了澡堂子，走进食堂，匆匆吃了饭，我要先回宿舍一趟，去拿给明明买的礼物。刚走到宿舍门口，迎面碰上了金秀。金秀喊了一声：少平哥！

我也惊喜地喊了声：金秀！又问：你咋在这儿呢？

我……，你不是明天报道吗？我以为你今天会休息一天，做一些准备。金秀说着，走到我跟前，柔声道：少平哥！我帮你买了一些必须品……金秀说着，把手里提着的一个旅行包往上提了提，递给我，说：你拿上，会有用的。

我一下子脸红了，说：金秀，哥怎么能麻烦你呢？我都准备好了，再说了，男生出门也不需要准备什么的。

金秀脸红着说：也没什么，少平哥你明天就要去学校了。今晚肯定事多，我就不打扰了，明天我再来送你。

手里提着金秀给我的旅行包，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金秀已经转身离开了。望着金秀远去的背影，我呆呆地望着，直到那背影在我视线里模糊消失，内心泛起的波澜是愧疚，是幸福，是爱恋？我说不清，只是有一个个声音在我耳畔回响：少平，金秀是个好姑娘，你们山亲水亲的，多好啊！——是惠姐的声音。哥：金秀对你一片真心，你可不能再辜负她呀！——是兰香在嘱咐我。少平，你永远要记住，你跟别人不一样，你是一个有另外世界的人。——是晓霞在鼓励我。

我的眼睛模糊了，湿润了，那是内心深处溢出的泪水，那泪水浸湿了我的面颊，流进了我的心房。我仰望天空呼出一声叹息，这叹息是感恩，是慨叹，是无奈，是思念？在这深秋的傍晚，斜阳正把的身影拉得悠长，悠长。

回到宿舍，我以最快的速度，拿了提前给明明准备的礼物，就往惠英姐的小院里赶。当我上了惠英姐家小院前的土坡儿，明明站在那里等我。小家伙一看见我，就喊着“叔叔、叔叔……”一下子扑到我怀里，两眼亮闪闪地，泪光点点，说：叔叔，叔叔，妈妈不让我去叫你，说你很忙，不让我打扰你！

明明说着，竟然委屈地哭了。我说明明乖，明明不哭，叔叔这不是来看明明了？叔叔明天要到城里去一段时间，明明想要什么？叔叔给你买回来。明明在家要听妈妈话，好好学习。我跟明明边说边走，小黑子不甘寂寞地跟在后面，跑跑跳跳，摇头摆尾地跟着，没几步路，就到了惠英姐的小院。惠英姐已经做好了饭，说：少平，进屋吃饭吧！

餐桌上摆了一个红烧肉、几样时鲜菜，还温了一壶酒，看得出惠英姐是做了准备的，她知道我明天去省城读书之前，一定会来看看她和明明的。

我把装有画笔、画板还有书画用纸的包包给了明明，说：明明喜欢画画，这是叔叔给你买的……，明明高兴得拿给妈妈看，惠英姐说：少平，你又惯着他了，学习才是最重要的，画那些东西有啥用啊！

明明不情愿地噘着小嘴儿说：我又不耽误学习，上次我数学还考了一百分呢！

我说：明明是个聪明又爱学习的孩子，又喜欢画画，将来一定是个多才多艺的栋梁之才。

惠英姐满上酒，热情地招呼我吃菜喝酒。我不好违逆了惠英姐的热情，只好再吃一顿儿。惠英姐端着酒杯，说：少平，你这一去上学，几个月才能回来，明明也三年级了，这孩子聪明，认字多，我让明明学着给你写信，你有空了就给明明写个回信，这样明明就能受到你的教导。明明虽然命苦，早早没了爸爸，但他也是幸运的，有了你这位舅舅。明明的教育我就拜托给你了。

惠英姐说着，端起酒杯，说：少平，姐替明明敬你一杯。

我一下子想起了师傅，眼睛热辣辣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说：惠英姐，这杯酒咱们敬师傅吧！惠英默然点头，我们共同把酒杯端起，缓缓地倾倒，倾倒，那酒像一股清泉，缓缓地流淌在地上，我说：师傅，您在天之灵要保佑明明健康快乐成长，将来学有所成。

从惠英姐家里回到宿舍的时候，天已经麻黑了。

安锁子带领了二班一伙子工友来给我践行，他们在矿区营业食堂买了小菜，商店买了啤酒，安锁子还别出心裁，给我买了三个很时髦的硬皮16开笔记本。他把三个包装精美的笔记本递到我手上，很严肃地说：少平，你要去大城市读书了，但你可不能忘了你承诺我的写书的事，这三个本子，就是给写书用的，你……你可要记得把我安锁子写进去呀！还有，咱…….咱二班的工友，都指望你了。

我们热闹到晚上十点钟，工友们在几次三番地催促下，都回宿舍休息了，因为明天还要下井呢！

张银存再次凝视着我脸上那道疤痕，说：班长，我……我对不起你，这辈子我都对不起你！都是我不好，你才……。我拍拍他的肩，说：不要老是这样嘛，都过去了。只要记住我们曾经买过一个教训，就是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