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尼采论“自己”

《江苏行政学院学报》2011年第6期总第60期

赵广明

摘要:强调人的自由是西方近代以来哲学的主旨。卢梭和康德把西方自由思想推向高潮,尼采继续这种思想,并予以彻底反思。他把自由从柏拉图-基督教的道德传统和宗教语境中拯救出来,使“自由意志”变成“自由的精神”,变成纯粹的“自己”。“自己”意味着超越自己、毁灭自己、创造再生自己;意味着自由地超越再生于自己永恒回复的必然命运;意味着自由地回复自然;意味着人的觉悟。纯粹的生命自由和自然,这是尼采重估一切价值的目的和根基,也是我们认识尼采必须予以重视的。

强调人的自由是西方近代以来哲学的主旨。卢梭和康德把西方自由思想推向高潮,尼采继续这种思想,并予以彻底反思。他把自由从柏拉图-基督教的道德传统和宗教语境中拯救出来,从奴隶的道德和自由变革为主人或“自己”的道德和自由;从基督教-康德的自由意志变成尼采的“自由精神”,变成纯粹的“自己”。在此,对纯粹自然和强健自然生命的观照和诉求,与自由的彻底化和纯粹化根本一致。

这里的纯粹不同于佛教宣扬的虚寂,甚至不同于道家哲学的贵无,也根本对立于叔本华否定生命意志的虚无主义和悲观主义。如何理解自由的精神、自由的纯粹性,并努力使自由概念挣脱前尼采哲学和宗教理解的藩篱,这是尼采重估一切价值这一划时代工作的必须和关键。这根本上是一种道德批判和颠覆,其核心是把自由从基于罪罚和责任、背负道德重压的自由意志中拯救出来。一个被拯救的自由,在获取纯粹性或纯净性的同时也获得新的内涵;或者说,被拯救的自由之所以能够纯粹,抑或纯粹的自由之所以能够被拯救,是因为尼采为自己的哲学思考确立了新的价值维度和标准,即纯粹的生命和自然,这是尼采重估一切价值的目的和根基,而自由与之彼此内在和寓居。

自由和自然,这本是两种根本不同的存在,二者在历史上的被区别曾经意味着人类的巨大成就。自由的确立是西方自苏格拉底到启蒙运动乃至康德所创造的千年伟业,而人类更大的成就则始于尼采,即能够立足自己的自由、在自己的自由中、仅仅通过自己的自由回归自然。这种回归使尼采的自由区别于前尼采的自由,使他既是近代主体理性哲学和启蒙思想的继承者,更是其批判者和超越者。在自由与自然之间,尼采用“自己”的哲学尝试一种新的解释。

一、超越自己


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从开场白到第二卷结尾,查拉图斯特拉教诲的主旨可以概述为如何成为“我”、如何成为“自己”。查拉图斯特拉要求他的朋友、信徒乃至于一切众生,能够摆脱对一切外在之物甚至自我之物的崇拜、迷信、执着,回到纯粹的自己,成为独立的自己。而查拉图斯特拉教诲之主旨的主旨,乃是查拉图斯特拉自己如何成为、回到其“自己”。查拉图斯特拉始终在自己的孤寂和芸芸众生之间往返奔波,企图把自己的智慧、热情、爱倾注于人间,引领世界自我超越,达到其自己或超人寓言所象征的高度。但查拉图斯特拉的教诲每每以失败告终,问题何在?哲人或诗人的查拉图斯特拉与政治的查拉图斯特拉之间为何有如此深阔、难以逾越的鸿沟?尼采或者说查拉图斯特拉自己也充满困惑。

在《最寂静的时刻》中,无声(ohne Stimme)与查拉图斯特拉之间的对话表达的正是查拉图斯特拉内心的苦恼、彷徨与挣扎。一方面他认识到人类需要强力的政治领导者和统治者,需要发号施令者;另一方面他似乎又非常清楚,靠外在强力不可能真正改变人类,不可能达到与他在孤寂中修得哲学最高智慧相应的那种真正意义上的人性变革,即人类的自我超越。人类命运的改变最终要依靠人类自身的觉悟,人类必须靠自己才能走向回归、成为自己,才能在自己中超越自己。查拉图斯特拉知道自己有能力、有权力、有强力成为人类的立法者、命令者,成为哲学王,但他同时也知道,一旦自己这样去做,他至多可以成就地上的国,却无法成就哲学之国、智慧之国、超人之理想国,因为那国中之人将依然是群氓和众人,而不是每个人自己。

现实政治的成功意味着哲学的失败,尼采渴望的是真正来自并符合哲学智慧的理想之邦和伟大政治,他渴望的是在地上建立天国。为此,他要做的不是要直接去改造世界,而是为世界树立起某种典范,使世界可以被启发、启迪、启示,而这种典范是通过他对自己更深入的反思、改变、超越和创造来实现的。改变自己而非改变世界,以这种方式有助于世界的自我觉醒和改变,这是查拉图斯特拉教诲的真谛。

我们看到,在现实政治和哲学之间,查拉图斯特拉最终选择了哲学。而对于一个哲人的查拉图斯特拉来说,面对人类的沉默和无所作为就是面对自己的不沉默和有所作为。当自己的教诲在人类那里再次遭遇失败时,查拉图斯特拉的选择是再次离开人类并重新回到自己,这是查拉图斯特拉在第二卷结尾时的决断,而第三卷一开始我们就看到,这是查拉图斯特拉最痛苦也是最伟大的一次决断,是他最后的一次挣扎或尝试,他要就此最终完成自己。

一如奥德修斯,在历尽沧桑之后回归故乡,查拉图斯特拉饱经挫折后回到了他自己。但不同的是,回到家乡故园的奥德修斯最终获得了安宁的生活;而回到自己的查拉图斯特拉却面临着更大的困难和挑战。于是,尼采给出了人最终自我超越的条件:踩着自己的头顶,越过自己的心灵。这同时也是人真正成为自己的条件:自己=超越自己。而且,这种超越自己无限上升的高度与深入世界的深度是成正比的。山峰和深渊是同时发生的一个整体,正是深入、体察、经历“我下面这悲怆的黑色之海”的人世的根基(Grund)和背景(Hintergrund)的深度,决定了我必须攀登即必须自我超越的高度,“至高必定产生于至低,最后成就它的高度”[1](P260)。两个向度的无限即向上和向下的无限,在查拉图斯特拉身上交汇为一,这是查拉图斯特拉的辩证法,他远离人类的低洼而回归自我的高度,恰是为了以独特的方式拉高人类的海平面。

查拉图斯特拉最后的回归之所以最为艰难,是因为他必须俯视、舍弃自己。用比统治世界更大的权力、强力超越自己的身心,上升到自己之上,这是自由的最大代价——放弃自己;这是自由的最高境界——放弃自己的自由。他把自己投身于绝对的虚无,在上升与下降之间,这就是查拉图斯特拉的艰苦命运,是哲学的命运。哲学的希望在其上升的高度,而这高度取决于他下降的深度。这是两个截然对立的方向,从哲学的自由、自己这个契机、始点、核心向两个相反的方向无限延伸,没有人知道它们的量值,但它们始终为一,而这“一”所以可能在于自由者最终舍弃自己,一如苏格拉底选择死亡来证明哲学一样,在自我的否定中最终证明的是自己的自由和无上权力。可以超越生死界限者才是真正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己。通过选择死亡,苏格拉底证明了灵魂的永恒不朽;而通过自我超越的舍弃,尼采企图证明查拉图斯特拉可以再生、转化为赤子孩童,开启更高的、全新的生命旅程,并以这种自我超越的再生为其教诲的归宿和最终启示。据此,人的终极命运应该是:

自己=超越自己=舍弃自己=再生自己=自己之子。

对自己的无限坚持,表明尼采始终以纯粹的启蒙精神为本;而对超越自己,尤其是对自我再生或变形的强调,则显示出尼采启蒙思想的独特性以及对启蒙的反思。

二、如何超越自己


尼采将近代的自由观念无限放大,而且随着自由意志的无限上升,一个纯粹、干净的甚至是虚无的自然无限性也呈现出来,能够与自由的无限相对、相应的正是一个似乎尚未被染指的、纯粹但无限可能的自然。而这两个东西正是尼采思想中最核心的、将被必然连接的两个极点。尼采在《论面貌和谜》一节中完成了这种链接。

“重力精神(精灵)往往代表了一切阻碍上升和超越的东西,它不仅阻碍身体的上升,更会使人的精神、意志、心理麻木瘫痪”[1](P264)。自然的规律就像过去的事实不能改变,它具有铁的必然性。然而,作为自由和强力意志化身的查拉图斯特拉是不可能屈服于任何(外在的)必然性的,他有的是勇气(Mut)。勇气作为最佳的杀手要大开杀戒,要清除上升之路上的一切障碍,而它最辉煌卓绝的战功乃是杀死死亡!这是尼采在西方哲学史上所完成的一次最具战略意义的转向:当初苏格拉底通过选择死亡而跨越生死门槛走向永恒;而尼采却杀死了死亡,从而扭转了朝向天堂的有去无回的无尽线性趋向,把生死变成了曲线,变成了一个圆环,可以永恒重来、重现、复归、重生、再生的循环:“这就是人生么?好吧!再来一次!”[1](P265)

认识到生命和世界本质上是个圆环,这是一种真理性洞见,但不是真理本身,真理取决于如何理解这圆环。作为查拉图斯特拉最渊深不可测、最无根底的(abgründlich)思想,即尼采对永恒复归思想的描述,尼采主要展示了两种有本质区别的永恒复归:一种是查拉图斯特拉的理解;一种是他的动物们或侏儒的理解。明确这种区别是步入尼采最渊深思想的关键。

“一切笔直的东西都在骗人,”侏儒不屑地咕哝。“一切真理都是弯曲的,时间本身便是个圆环(ein Kreis)”[1](P266)。这是侏儒对永恒回复的理解。虽然查拉图斯特拉对侏儒说话的不严肃语气表达了愤怒,但他知道侏儒几乎说出了真理。不过,这首先是特别沉重、几乎让人绝望的“真理”,这“真理”早在《快乐的科学》第341节被以“最重的分量”[2](P317)为题揭示出来。在这一节中,尽管动物们围在哲人身边,似乎接近了哲人的真理,但它们终究还是没能靠近他的灵魂,终究还是曲解了他的真理。它们终究把永恒轮回这最渊深的思想或信仰理解成了某种外在于自由意志的宿命,理解成了人无可逃脱、无可抉择的某种自然的必然法则,某种无法摆脱总会再来的循环。

面对自己教诲的再次被误解查拉图斯特拉已无话可说,而且从此到该卷结尾,他全都是和自己的灵魂、生命说话,不再同世界言说。这表明,尼采不再以传统传教的方式来宣扬自己的教诲,不再指望在哲学和世界之间建立某种直接的联系,不再谋求某种现实的政治哲学。他真正想做的是如何通过自己的思想来改变自己的灵魂,如何让思想和自己的生命方式在真理的层面上合一、为一。重要的不是去改变世界,而是如何去改变、创造自己。因为前者是哲学家或人类思想的一种永恒的迷误,是他律和外在强制地背离生命和自由;只有后者是可能的、应该的和有益的。而衡量自我创造是否恰当的关键就是看这种自我创造是否基于自由,并在自由与自然的终极本性之间建立和谐的链接。如果达致这种境界和地步,那么永恒轮回的真谛就可以从动物们的误解中被拯救出来,动物们“替”查拉图斯特拉所宣讲的教义“我复返,与这个太阳、这大地,与这只鹰和这条蛇一道回来——但不是进入一种新的生命或更美好的生命,或相似的生命”就可以被正确地改为“我复返,与这个太阳、这大地,与这只鹰和这条蛇一道回来———但是进入一种新的生命或更美好的生命,或相似的生命”[1](P264)!这才是查拉图斯特拉那最渊深的伟大思想,即如何超越庸俗的或者说一般自然经验的轮回,成就一种新的轮回。

哲人所能做的不是成为他人和世界的哲学王,而仅仅是成为自己的王。哲学家只能改变自己,不能改变世界;只可拯救自己,不可妄想拯救世界。从哲学的角度看,每个人只能改变、拯救自己,不能改变、拯救他人,也不能被他人改变、拯救。这就是尼采的教诲,关于自己的教诲,关于自己的哲学。那么,哲学的意义何在?哲学的意义就在于它正确地揭示了这一洞见。哲学家的意义就在于他是否能实践这一洞见,实践自己的哲学,从而成为他自己,从而成为人类的典范。

或者更恰当地说,哲学家当不求垂范万世,只求成为自觉者的知音和导师,此即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境界,对人类无限的爱只能通过这种方式体现。这是自己的哲学,不是自私的哲学。“自己的哲学”反对狭隘的自私,提倡一种健康的自私。尼采把这种基于自己的、健康的自私表达为对世界的强力和爱的意志,表达为通过自我超越、自我拯救、自我回复来实现对世界和他人的爱的哲学。据此而论,哲学家要改变世界这个命题就远离了哲学,尤其在这种改变是一种对他者而非对自己的要求,基于对外而非对己权力的情况下。

谁有资格改变世界和别人?除了上帝没有人有这个资格。哲学家是立法者,这是哲学从苏格拉底到康德都未曾改变的基本洞见,也是尼采的信条。但尼采更像苏格拉底,更为固守哲学的另一个、也许是更根本的洞见,那就是:哲学是一种生命、生活、存在方式,而且首先是哲学家自己的生命方式。两个洞见对于哲学应该是同一的,哲学家的立法根本上乃是自己生命的自我立法。哲学家的哲学与其生命存在是内在、高度同一的,思与在的同一性乃是哲学立法的本意,并通过哲学家自身体现出来。当哲学家通过自己实现思与在同一时,他同时是为天下立法。以这种方式,哲学家所进行的自我超越和创造才真正表达为对生命的无限热爱,并通过对自己生命的热爱达致对一切生命的热爱。因此哲学家的立法根本上是一种爱的立法。

现在可以说,尼采展示了两种永恒轮回思想,或者说对永恒轮回的两种理解,而区别它们的关键是生命是否发生转变,是否从一种“被”轮回超越上升为“自己”轮回到新的、更美好的生命。尼采在《论面貌和谜》中形象地揭示了这种转变:“对一切存在都将永恒轮回的厌恶,对裹挟着万物永恒轮回的因果律的恐惧、恶心,就如一条黑色的大蛇钻进了喉咙,造成无与伦比的窒息感。最困厄艰险之时,往往也是命运转折之时,只要足够决断和勇敢:咬下舌头!”[1](P268)这里,尼采生动再现了查拉图斯特拉在两种永恒轮回思想之间痛苦惨烈的挣扎,那是你死我活的酣战,是不得不做出抉择的生死“瞬间”(Augenblick)!只有作为牧人的查拉图斯特拉能够做到。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他不再是基督教意义上的教主、先知似的牧人,而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成为“今后必然会来的那个人”,那个新的人,超人!

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时刻,因为当人摆脱那外在永恒轮回的恶魔时,人就完成了精神的三种变形中最后的、也是最艰难、最伟大的变形,成为满面纯粹笑容的变形者,成为一个新的生命,一个孩子。新的生命乃是一种创造的游戏,为此,最重要的是获得一种神圣肯定的意志和权力。有了这种神圣肯定的强力意志,一切创造才有可能,永恒轮回思想中的矛盾和痛苦也将因此瞬间荡然无存。为了更深入地理解这一点,我们需要回到第三卷的开头,回到《漫游者》。

人最终只能体验、经历自己!当查拉图斯特拉携其一世的沧桑和风尘走到自己最后一座、也是最高、最艰难的一座山峰时,他才真正地、也是最后地面对他自己。这是只有最孤独的漫游者、流浪者、尝试者才有的时刻和瞬间,只有经历了这一时刻,人才能真正回到、成为自己。而这一时刻恰恰是要超越、舍弃自己的时刻,是人生最豪迈、最高不可攀的时刻,是真正伟大的正午时刻,是完成最后的自我超越和转变的时刻。此刻,一个旧世界、旧自我将被埋葬,一个新世界,新的、自己的世界将脱胎而出。

三、灵魂的权力


在生命的巅峰,人只能面对自己,面对自己的灵魂。这是人生空前的经历和体验,因为一切都已过去,一切都被超越,一种无限超越的视野开显出来,透视或具体的视角主义被彻底扬弃,只剩下一种视野,一种自我俯瞰中的对一切的俯瞰。时间和空间中已经、正在、将要发生的善的恶的、美的丑的、好的坏的、伟大的渺小的都似乎已无分别,都可以微笑对之。在这最孤独的生命时刻,灵魂可能已经无比疲惫甚至厌倦乃至虚寂,在无尽的奋斗和沧桑之后只求退隐而息,或者干脆纵身一跃,随风而去。但对于要面对伟大正午的灵魂却不同,他要面对的乃是伟大的沉没和转折,这意味着别样的灵魂,一种伟大渴望的灵魂。

登顶意味着解脱,要完成自我解脱和拯救,意志需要上升为创造意志,即能够且愿意后退、回归的强力意志,这种意志可以创造性地改变、重塑一切,它最响亮的口号是“把一切‘过去如此’改造成‘我要它如此’”,是“我要它如此!我一定要它如此!”。在这种意志强力之“要”、之意欲中,体现出一种纯粹的肯定性力量,肯定一切的力量,这种肯定完成了意志与时间的和解,打通了“曾经”、“从前”和“今天”之间的隔阂和障碍。意志如何做到这一点?它把时间变成了一个圆环!在时间的圆舞中,每一个瞬间都是现在、都是过去、都是将来。

这种时间的永恒复归或圆舞是如何实现的?因为强力意志,因为强力意志自身的意欲之圆舞!当意志自身上升于自身之巅,即完成自我的最终超越、到达伟大的正午之时,它开始了自己的伟大转折,可以回复过去、可以穿越一切时间的转折。意志,这同一物的自我回复的圆环成就、发现、回复到了时间的圆环,以至于一切“此地”、“彼地”乃至“远处”的空间的圆环。这应该是尼采同一物的永恒回复的基本含义。而德勒兹(G. Deleuze)对同一物的回复以及对同一物自身的回复的否认,表明他对尼采理解的偏差。德勒兹为了强调生成的多样性、偶然性和综合性的回复而否定同一物及同一物自身之回复,“回归(revenir)正是生成的存在、多样的一、偶然的必然。因此必须避免把‘永远回归’当作‘同一的回归’(retour du Même)”[3](P57)。这种偏差的根由,是他没有意识到意志这个“同一物”的自我回复与轮回是理解尼采永恒回复思想的关键和根基,而仅仅着眼于事物生成自身的永恒回复。换言之,德勒兹虽然把握住了世界的生成及其生成之永恒轮回的本性,但没有把握住这种生成的本性与作为其根基的强力意志永恒回复本性之间的必然关系。而基于强力意志的回复本性的这种关系,乃是走进尼采最渊深莫测的永恒回复思想的最要紧处。

唯有在这种关系中,灵魂才得以自我解脱和拯救,才可以跳起欢乐的圆舞、永恒回复的圆舞,才可以脱去一切仇恨,换来对万事万物的伟大蔑视,即伟大的俯瞰。而这种伟大的蔑视恰是伟大的最爱,“它最蔑视的地方恰是它最爱的地方”[1](P366)。正是在这种蔑视中,灵魂意志与时间及时间中的一切和解并超越于和解之上;正是在这种和解与超越中,灵魂获得了纯粹的自由,即直观、洞察、面对、呈现、澄明、照亮万物自身的契机,使纯净赤裸的自由灵魂与生生不息的事物自身相遇,相遇于永恒轮回的自然!

作为自我超越、自我拯救、自我抉择的权力,自由在灵魂或意志中成为主宰是强力意志和永恒轮回的核心。正是自由脱去了意志的一切外衣和遮蔽回复强力意志之本性,正是灵魂自由化解了万物的一切遮蔽回复世界之本身、之本然、之根、之力量、之事实、之自然,才使自己的本性与万物的本性惺惺相惜、赤裸相拥,使强力意志成为(或更恰切地说回复为)贯通物我的唯一主宰与创造力量,使人自己的命运与世界万物与自然的命运成为同一个命运,同一个永恒回复的生生不息的命运。这一切皆因自由而可能、而开启!这自由中体现的乃是灵魂与事物与自然之间最深厚、最强烈的关系或情感,形容这种情感关系最恰当的词是爱,生命之爱,创化之爱,命运之爱。永恒轮回的两种含义也因为自由而内在转化、转折,转化为本真意义上的永恒回复。因为灵魂已经说服世界、人类之海,使其脱去庸俗的外在的轮回,回复到生命内在的自我回复本身。

于是,我们看到,灵魂被查拉图斯特拉或者尼采赋予了空前的身份或位格,他毫不吝啬自己命名的权利,把自己伟大的灵魂称为“困难的转折点”、“命运”、“无穷的范围”、“时间的脐带”、“蔚蓝的天穹”。脐带既是身体的中枢部位,更是婴儿从母体汲取生命能量的唯一通道,这是一个意义重大的比喻。灵魂,作为最丰富的生命和爱的力量与本源,不仅是时间乃至空间的开启者、创造者、给予者,更是被创造的世界与自然之母能量交流的唯一通道。以这种方式,尼采把查拉图斯特拉的灵魂、把自由的灵魂设定为自然自我开启、自我显现的中心和路径。混沌、生成、流变、无序、无限的自然因为自由而无中生有,生出某种以自由和灵魂为基点、中心、参照的秩序,把自己本然无名的生机和力量藉此澄显出来,澄显为永恒轮回、不断重现和自我回复的秩序,这是自由的秩序,也是自然的秩序。而这秩序最恰当的称谓是命运(Schicksal)。自然本无命运,有了自由才澄显出命运。

自由不仅是自由的力量,更是自由自我超越、穿越、克服的力量,自由中真正闪耀的是自由者的强力意志。尼采用“强力意志”这个概念宣示了他对佛教、对吠檀多哲学、对康德的自由意志与道德律、对叔本华的悲观主义的克服。自由将以自我克服的否定性力量宣示自己绝对肯定性的力量和道德。这种肯定性的奥义在于肯定“自己”生命存在的绝对价值和意义,这种自我肯定同时意味着对一切存在和生命本身的肯定。

自由通过自己肯定性的力量回归生命和自然。在尼采的自由和自由要永恒回复的自然之间运作的不是虚无,而是力量,是肯定与爱的力量。这力量来自自由,同时来自自然本身,它们是同一的力量,不可分割。自由与自然,在肯定与爱中创造和被创造,这就是尼采“自己”一词的全部内涵。这“自己”,确立的不是人臣服于外在自然的必然性,而是自己创造的自然必然性,创造自己的必然性的命运。在更高的意义上,这创造同时可以理解为寻找、相遇。创造并回复自由的自然不是倒退到基督教意义上的神性的自然,也不是与人无关的荒芜的自然,而是上升,上升到仅仅向自由的创造意志澄显的高贵的自然。

参考文献:
[1]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M].黄明嘉,娄林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2]尼采.快乐的科学[M].黄明嘉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3]吉尔·德勒兹.解读尼采[M].张唤民译.北京: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

作为20世纪最为重要的哲学家之一,海德格尔令人难以捉摸,其思想复杂而浩瀚。《人, 诗意地栖居:超译海德格尔》一书是从海德格尔大量著作中精选160余条语段翻译整理而来。分为“存在的真理”“思想的任务”“语言是存在的家”“人,诗意地栖居”和“技术和人的命运”五个部分,另附三篇重要论文。大致勾勒出海氏思想的轮廓与话题中心,有助于读者更好地接近原著,进入海德格尔极富魅力的邈无涯际的精神王国。

【目录】

001 一 存在的真理

023 二 思想的任务

067 三 语言是存在的家

095 四 人,诗意地栖居

141 五 技术和人的命运

175 六 尼采对艺术的五点论述

185 七 世界图画的时代

205 八 谁是尼采的扎拉图斯特拉?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这10本最具影响力的哲学书籍,你读过哪一本?|(建议收藏)
尼采论战争伦理
尼采:真正的男人,想要的东西有两样,那女人呢?
哲学家是一个跳舞者
尼采最精辟的30句名言,让你做回真正的自己!
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