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渡雨
此前了解尼采走的都算曲径，或从哲学史、或课堂、或借周国平的眼睛去打量，捕获的总归是不完整独行侠剪影。当读周描述尼采的澎湃归于寂静时，开始看他的独白，以查拉图斯特拉之名。这是尼采的“自我”、是创造者、是这世间最不信上帝的人、是从山上跑到林间穿过闹市撒播满溢的智慧的大地的信徒、是在贫瘠丑陋的人间谈论精神的三种变形、痛斥三大恶行、谈论上帝死后的种种还执意歌舞的纯碎说教者。查在他的裹脚布般琐屑又漫长的说教中没有喝过一次水，也许他喝了吧，是尼采觉得不重要就略过了，谁知道呢？读完后，我是有些小想法的，就写了下来。
一、启蒙
极端的相似性。
尼采之于查拉图斯特拉正如鲁迅之于狂人，尼采和鲁迅可看作同时期的同一段位的思想大咖，而老查和狂人都是人类眼中的异端和疯子，或在月夜沉思冥想或疾行远奔于山林草莽之间。他们在疯言疯语中也执意守护心中净土，前者是上帝的弃子，或说是上帝的逆子更妥帖些，“父亲秘密的东西往往会从儿子身上表现出来”，即，“儿子是父亲被揭示的秘密”，他在上帝死后颠覆以往的教条和权威，并就地者建立撒播自己的思想的种子，担起生命难以承受之重，压出了两座驼峰，刚下山的老查是负载超人精神的骆驼，独自跋涉在人间的荒漠，大声疾呼，却听不到回声，当他在梦中惊醒后持镜自视时，呈现的却是魔鬼的嘴脸和冷笑，的确，新思想登场时,在人们眼中往往是恶魔的化身，是邪恶的异教;好在，几多曲折后，他所追逐自由和强力意志的睡狮渐渐觉醒，在纯净的山林占地为王，并集结了最后的人，那些更高的人，因为他坚信人类的新时代已然到来，故事中老查依旧是理智的引领者和胜利者，现实里，尼采是个离经叛道的革命者和精神溃败者。后者倒是发现“吃人历史”真相而被正统礼法世界驱逐的老实人，正和了近几年的网络语：“哈哈哈，这是个老实人，我们快来孤立他“，让狂人一家庆幸的是狂人的疯病最终是被“治愈”的，他又能在浑浊的时代洪流中与时俱进了。故事中狂人结局是黯淡的幸福，现实里鲁迅始终是时代的宠儿，引领那个年代国人的思想脉动。
尼采和鲁迅，是在昏暗的世界中倏然觉醒的启蒙家，同样闪耀的过程，过分混乱的结局。很多时候，真相都是不言而喻的，不是人看不清，而是自知无力改变，就默认领受了，再不去追问为何这般，也就谈不上去改变，不仅如此，他们对于试图撬开世界真相的人往往也是嗤之以鼻，不屑为伍的。老查和狂人正是犯了这忌讳。
此外，尼采和鲁迅还擅长建构“看/被看”的示众场景，当老查作为新愈者躺在动物们聚集的目光中，我脑海中闪出的却是《示众》里愚民围观将死的夏瑜，两位革命者、启蒙家的人设，一位重生，一位赴死，动物们为老查找来食物充饥，愚民们等待夏瑜的血来做药引，生死两端，别样风情。
这些启蒙者必然都是有双重意志的，他们注视着远方，想伸手抓住超人，可却用意志将人类攫住，用链条将自己和人类捆绑，互相撕扯。
二、善恶之流
老查的人间之行其实就是其在鹰和蛇的引领下的沉沦之旅，这在他的开场白早已明示。
这是老查野心勃勃的沉沦之路，纯粹精致的人在喧嚣的人间被教会和国家的烈焰灼伤和吓退，第一次出山才发现，他身上伟大的东西本身便会使邪恶的东西更加丑恶，而他的邻人永远是那些毒蝇，世人也会因他的到访越来越像飞蝇，首战失利，老查被迫逃回他的孤独中，逃到那寒风刺骨的地方。他不是生来要做蝇拍的，出于礼貌性的回应，一个小的报复比不报复要更为人道。他开始建立自己的国家，如同盘旋在伟人和小人之间的苍蝇，去鞭策那些化名为女人的风暴的战车，去建造不同于上帝教堂的超人洞穴，去爱邻人乃至世人，去同化清一色制服下并不清一色的内心，“去吸收世间万物，再在某一天从这源泉中回流，作为人类爱的礼物”，“这种馈赠者的爱变成所有价值的占有者”成为名曰“完好与神圣”的自私，这是过于贫困、饥饿和有着偷盗心理的病态的自私。
如老查一开始所说，人是一条污水河，超人则如同大海，可以接受每一条污水河且不致被污染。与此相对的是恶棍，一旦恶棍喝下了喜悦的生命之泉，那所有的井水都会变成毒水。如此，由人到超人成了一个不断稀释的恶的辐合，原本混沌的人性在超人的洗涤下也变得闪闪发光；由恶棍到人的过程又是一个点的发散，将黑色的血液注入每条人性之河中。如此看来，恶棍——人类 ——超人之间的层层进化就是恶的衰竭和人性净化的流动。
老查在凌晨醒来，在天涯尽头为世界称重。他将肉欲、权利癖和自私这三件恶事放在人类的天平上认真称量。感谢重力之神让善恶都有了重量。此刻的老查是个彻头彻尾的智者，作为生命体在评价这些事物本身时又是依靠超脱生命本身的强力意志来裁决。而善恶、贫富与高低及万物的价值在强力意志的标志下更应通过自我克制来实现生命的张扬。
三、馈赠者美德
关于慷慨的馈赠者，并可通论为美德的。
这类人是现世的烈焰，是时代的宠儿，是讲授万事皆备于睡眠的智者，是蔑视肉体和大地的国家，是羞于屈服于内脏的教会。国家是一尊新偶像，冷酷的说着“国家即人民”的谎言，这是所有善恶同归于尽却扬言“生命”的地方。国家的爱者和创造者又创造了善恶，并以美德之名燃烧。老查为这些正义者和爱人者的死去放声高歌，燃尽的肉体淬炼出精神和美德的宝石如夕阳般鲜红。这些摇曳在国家机器中的智者，曾为人民及其迷信而服务却从未服务于真理。正因如此，人们敬重你，容忍你们的无信仰。人民犹如狗厌恶狼般厌恶不信仰迷信本身的隐士。并用他们坚信的正义感去将隐士驱逐。人民和智者同仇敌忾，借助他们眼中“求真之意志”对付林中的独居者。所以空气中才会弥漫“人民在哪里，真理就在哪里！所以让那些追寻真理的人倒霉去吧！”这让我想到小时侯看过的故事，说的是：真理和谬误是一对好朋友，一天她们一同去河里洗澡，谬误喜欢真理精致的外衣，就偷走了她的衣服，并化名真理，真理洗完澡找不到谬误也没有了衣服，从那次之后，真理变得赤裸裸的行走在人间。如同，美其名曰“宁静”的怯懦无非是“在神圣的外皮内部满满的相互缠绕的毒蛇”。
对于想取得人民信任的统治者而言，在马车前套一头叫做智者的小毛驴无疑是明智的。对智者而言，危险的并非善恶之河，他们的危险和终结在于无尽繁衍的强力生命意志。
四、矛盾的谎言诗人
老查经常会说些前后矛盾的话，譬如，他是个诗人，他又声称诗人说谎太多，懂的东西少得可怜，是很笨的学者才不得已说谎，于是，他作为醒世者来传播他满溢的智慧，那智慧的品质便有待考量了。他又说诗人的精神是最虚荣的孔雀和大海，即使在丑陋的水牛前也乐于开屏，因为诗人的精神需要观众。你再拿他前前后后关于医生的诸多颇具矛盾性的言论去质问为什么？他又会立马反驳：“你问为什么？我可不是你能追问原因的人······如果我想把我的论据时刻带在身边，难道我就必须成为一只记忆之桶吗？对我来说，保留我的观点的要求已经要求过高了”。至此，我不打算再问老查我有哪些疑惑，因为有的他在别处的言论早已或明或暗的给出了答案，我也看到，还有些我不懂得的，也许老查就是随口一说，没那么多指向吧。
特别的是这部作品以40岁查拉图斯特拉数次“失望上山—人间传道—铩羽而归”为线索，采用语录体的形式来工笔细描一个孤独的上帝的背叛者、为自由高歌的沙漠雄狮、为引导人类追求强力意志和纯粹赤子之心以晋级为超人的而振臂高呼的醒世者。这种形式的记言又与《论语》的对话不同，对于思想的交际而言，言语的指向是十分重要的。《查》除了前后不到1/6的介绍行迹和林中老者或动物或途中遇到的人简短言论外，多数都是老查一个人的演讲，滔滔不绝，连篇累牍，甚至连遇到传播他思想的狂热分子，如他般说教时，他竟也无法忍受的给那人标签为傻子，并在“傻子”高谈阔论时竭力打断，然后继续他狂轰滥炸般的饱含精神洁癖的斥责，这种将思想通篇浸泡在言语中的宣泄又不同于加缪的“克拉芒斯”在《堕落》中的近乎炫耀的忏悔，至少那个狡猾的律师言论也是直接指向读者的，不时有“你知道么？”“你不要皱着眉头”之类的互动，在克拉芒斯那番近乎虔诚的忏悔下不难看出，他诚然是个蔑视上帝，背叛宗教的上帝的信徒，终究，他是上帝的信徒，只此一点便又轻易消解了他此前种种忤逆，如同父母原谅他的孩子。再回首老查在干嘛？每篇言论都是在一段简单的情景导入后没有枯竭的说教，尼采设定的情境下老查的听众多是扇动耳朵的聋子，将他的苦心劝告当做煽动人心的流言用力拍到地上，再狠狠踏碎，每当这时，老查“如是说”就自动指向了看文的读者，所以游历中他在上山下山中多次往来，一次次在熙熙攘攘的城市成为一道凄凉的幽灵，喧哗中寂寞的隐士倒不如寂静山林中执手孤独的国王，安然经营自己智慧，世人便又纷纷来求救，当他们明白亲爱的上帝已死的既定事实，即使还会再塑偶像顶礼膜拜，也丝毫不会妨碍老查已经胜利的现实，因为在林间的声声呼救中早就昭告了上帝死后世人的恐慌、精神的残废，以老教皇为例，他们都是依赖信仰而延续肉体呼吸的动物，所以当上帝死后，最信上帝的人投靠了最不信上帝的人，此时隐喻色彩是颇为浓烈，世界变了，人类终究还得靠信仰过活才能维持内心的相对平静，于是，老查迎着晌午的太阳，带着他的追随者成为了大地的子民！所以老查能接受众人对驴子的庆典，这也可看作他们对上帝的告别仪式吧，直到跪拜驴子时众人还是奢望能借虔诚的祈祷而升入天堂。
其实我在想，既然宗教的世界里万物都是在人间经历一番后，或升天或入地，那人间岂不是一段小小的旅程么？归宿是天堂或者地狱，即便堕入地狱也不要紧，再努力修炼就又能成人或升天，如此轮回。这模式，其实本质和尼采的创造超人说并无二致，在他的理论中，人，是作一段桥梁，是要被经历和超越的，越过便是超人，堕落就成了货真价实的动物。在老查的言论中有句话如是可以作为对我观点的反驳的：“你们能创造一位神？否则，你们就给我对所有的神闭口不提！然而你们能真真正正创造出超人。”这又让我想到，耶稣与玛利亚不都是由人而圣的吗？中国天神不也都是由人而神的吗？超人也不过是另一种神，或者说神的另一个名字而已。当超人被信仰和崇拜时，那与上帝的复活又有何不同？如此看来，人们需要的并不是某种特别具有突破性的新鲜信仰，而是持续不断可以被信仰的东西，名字是上帝、超人、大地都无妨，只要精神有寄托的寓所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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