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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虚构故事征集】老信放炮


石灰窑在故乡的西南山腰。西南山整个山都是白石,很多地方白石裸露在外。山上长着坚硬的橡树、柔韧的山榆,还有一些梨树、杏树。


不知什么年代人们在这里烧起了石灰,三孔窑矗立在半山腰,经过多年的开凿,洁白的掌子面绝壁一样耸立着。这里生产的石灰源源不断地运往外地。当年烧石灰很红火招来了许多来闯关东的人,山东的、山西的、河南的,各色人等,九腔十八调。


到了文革时,石灰窑还有三个外省人,他们是老信、老赵和老孔,其他工人都是附近生产队的社员。


老信是山西介休人,人称老西子。他不苟言笑,沧桑的脸上写满严肃。得风气之先,他身上很有介之推的影子。介之推当年在公子重耳饿得发昏的时候,割下了自己大腿上的肉,填饱了重耳的肚子。而后重耳登上了君位忘记封赏他,他就背着老母亲上了绵山,最后被寻人心切的重耳好心办了坏事一把火烧死在山中了。老信为人豪爽、仗义,曾把一个找不到家的老爷爷养在家中几个月。


他是专职放炮员,很有经验。在掌子面上,他每天都要指挥打眼工人在什么地方打,打多深,工人下班后老信要去装炮。装多少药,用什么雷管,同是1.70米深的眼,装药量是不一样的:数据极为准确。他想让石头落在什么地方,石头就乖乖地落在那里,石头就像有生命的活物。他还会焵(gàng煅烧使刃坚硬)钎子。钢钎几天就打秃了,尤其是遇到白脸石,几乎打不了一寸钢钎头就废了。他站在烘炉前,把烧好的钢钎仔细地敲打,把刃打出来了,又将钢钎插入耀眼的炉火,过了一会儿将钢钎拔出,立在旁边浅浅的水槽中,那浅水只有一厘米。老信说,水深了钢钎容易断。他焵出来的钢钎锋利耐用。


老信身手敏捷,艺高人胆大。他工作的时候,一般都是在陡峭的掌子面上拴好绳子,然后借助绳子把雷管、炸药、黄土、木棍运到装药地点。装药时,他把一根根的炸药去掉包装纸放进打好的眼中,不断地用装炮棍捣实,最后把接上导火索的雷管轻轻地塞进去,接着把黄土一点一点地填进去,用木棍捣实。装完后把导火索的末端轻轻扒开,让黑色的火药露出来。然后他把所有工具运到山上,一切做得有条不紊。等到工人撤出,他顺着绳子来到装药地点,大喊三声“放炮了”,只见他冲着燃着的香烟火头重重地吹了一口气,红红的火头往导火索露出的火药上一戳,随着“哧”地一声,导火索立即喷出耀眼的火蛇,这时就见老信拽着绳子猴子一样三爬两登敏捷地攀到另外的两个点炮地点,点燃后奋力爬上山顶,然后把绳子三拉两拽拉到山上,“轰隆”“轰隆”“轰隆”三声,石头从掌子面上下来了,规规矩矩地堆在掌子面下面。


老信胆大心细,每一个工作环节都细心,比如导火索与雷管连接,导火索插入雷管后,二者一定要零距离接触,否则,接触不良就可能造成哑炮。为了防止二者分离,每次导火索插入雷管后老信都用牙把雷管与导火索衔接的那一头咬一下,铜制的雷管就把导火索紧紧地卡住了,不能分开。就这张口咬雷管的动作会让许多人心生胆怯——雷管是非常敏感的,压力稍大,吃饭的家什就彻底报废了——这老信了不得!


由于仔细,所以老信放炮很少出现哑炮,但也不是没出过,只是都被他妥善机智地处理了。老信一般都是在第二天去排除哑炮——这样做是因为导火索慢燃引爆的可能彻底没有了。他拎着一壶水,拿着一根用细铁筋做成的掏勺,还有一根用花拉曲做成的蘸棍,走到哑炮位置开始工作。只见他左手拽着燃烧过的但仍很结实的导火索外皮,右手用掏勺有刃的那一头不断地往里扎,然后把松动的黄土用掏勺掏出来,等到深了,掏勺费劲了,往里加水,不断地用掏勺的尖端继续扎,之后用蘸棍把很稀的黄泥取出来。超过一尺深的时候,老信就小心翼翼了,因为这时候要接近雷管了,一不小心扎到雷管,这一辈子就不用干活了。老信扎一阵把掏勺的尖端放到舌头上,几次之后就停止了掏黄土的工作,因为他尝到了炸药的味道,雷管上边有半管炸药,炸药的味道是很刺激舌头的。然后重新用一管炸药、一个雷管装好,再次引爆。


一次老信出门办事,三天后回来发现石头要用完了,放了一炮遇到了哑炮,老信着急了,静悄悄地整个掌子面死一般地沉寂,他什么也不顾了,因为工人在隐藏洞里等石头下山。他急切地走到哑炮跟前,俯身一摸,导火索很热,缕缕青烟往外冒着,啊!导火索还在燃烧!他扭头就跑向旁侧,身子紧紧地贴住石壁,就在这时炮响了,“轰隆隆”石头从掌子面上滚了下来,大的如同半铺炕,小的犹如大西瓜,把地面罩得严严的——要是当时顺着来路往回跑,命早就没了!工友们上来夸奖:老信,真厉害!说完连连竖起大拇指。老信抑制着“砰砰”的心跳,故作平静地说:知道吗?这是本事!


老信有如此本事,所以平时走路腰板挺得溜直,见了厂长也是一脸严肃,话语极金贵。每天下午他把放炮工具及材料背到山上,然后坐在窑口不冷不热的地方抽烟,眼睛不时地瞄着掌子面上打眼的工人。打眼的共三组,每组两人。等到打眼任务完成时,工人向老信挥手,他就拎着装炮的木棍走了过去。走到两个人跟前,他把手中木棍插进打好的眼中,“差两公分,行了,明天多打点儿!”或者“还差5公分,接着打!”他边拔木棍边说。


打眼的工人在生产队就是干活能手,他们胆大,技术熟练,比如,可以在老信指挥的任何地方打眼,站在悬崖边上能够一口气抡几百锤。注意是,那很有难度的,12磅的榔头双手抡圆,从胸前到身后,然后再到胸前,准确地落在一元硬币大小的钢钎上,没经过训练的人做不到。


三组当中最让老信不放心的一组是二张组合。张大个子因为从小家里生活困难,发育不良,像根竹竿,脸上没有血色,总是灰白,绰号“死人幌子”。张小个子三杠子压不出一个响屁来,人称“大锅盖”——老屯的人很有想像力,起绰号常常使用春秋笔法,让人拐了几个弯才把锅盖与乌龟的外形联系起来。大锅盖胆小如鼠,在掌子面上拽绳攀爬抖个不停,比在华山过鹞子翻身还难。好人无好妻,赖汉守花枝。大锅盖媳妇模样漂亮,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但木已成舟,那年月谁敢“打八刀”呢?为了心理平衡,时不时就给大锅盖的帽子染点绿色,大锅盖能来石灰窑打眼是他媳妇的作用。


死人幌子没大劲儿,但干活还比较快;大锅盖火上房不着急,在生产队里铲地,无论什么时候落在最后面的总是他。这样的两个人干活的速度可想而知了。


那两组强强联手,如虎添翼,没有特殊情况,两个半小时就下班了,这是人们喜欢此项工作的重要原因。二张组合眼巴巴地看着人家高高兴兴地回家,二人对视一下,无语。死人幌子眼中是怒火,心里想,要不是看你媳妇,我才不跟你受罪呢,大锅盖眼中满是惭愧。


二人经常落后,就动起了歪脑筋。用碎石加高,把打眼产生的白色石浆涂抹上面,真的像完整的石头,深度一下子就增加了十公分。老信来了用脚一踢,原形毕露。二人造假几次,老信火眼金睛,没能得逞。造假不行就谎报军情,打到一米五的时候就说遇到白脸石(一种非常坚硬的白色石头)了——特殊情况,剩下的二十公分不能打了。老信一看就说,不能打就别打了,回生产队换人。死人幌子说,大哥啊,真的是白脸石,你咋不信人呢?大锅盖在旁边溜缝,打死也不敢骗大哥你啊!你看看钎头儿。老信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第二天开始,二张就轮流着给老信带旱烟,金黄的烟叶非常可人,可是老信都婉拒了。于是二张对老信挺有想法:装啥啊,谁用不着谁啊!


不久,“一打三反”、清理“五一六”分子政治运动开始了,石灰厂从县里来了一位工宣队员——大崔。他来了之后经常组织工人政治学习,每次学习都是先读报,后讨论。讨论几乎没人发言,只有死人幌子不同一般,他说,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他们人还在,心不死,我们要对敌人进行无情打击,紧跟领袖毛主席闹革命。尽管他的发言前言不搭后语,但他的积极获得了大崔高度赞誉,其他工友都为自己拙嘴笨腮而惭愧。因为只有一个人发言,所以多数时间是读报纸。开始是大崔读,时间一长大崔没了激情就让工人读,工人里边能流利读报的人很少,一般都读得结结巴巴,错字一个接一个。本来那些工人就不喜欢政治学习,现在又把报纸读成这个样子,因此那些家里工厂两边忙个不停很是疲劳的工人除了抽烟就是打鼾,浓浓的旱烟味把会议室装得满满的。老信常常是听了鼾声响起就打招呼上茅楼(故乡人称厕所)了,直到学习结束。时间长了,大崔就生气,政治学习怎么能这样呢?一声大喝,鼾声立即停止。他说,李厂长你看看老信是不是掉茅楼了?


李厂长在县城是个瓦匠,这偏僻的山区没谁愿意来,快要退休的李瓦匠就成了李厂长。


6月份的山坡一片碧绿,野芍药开得婀娜,打碗子花开得活泼。他顺着山坡来到炸药库前,看到老信坐在旁边的山坡上面对绿草鲜花惬意地抽烟呢。厂长问他干啥呢,他说,屋里呆着难受。厂长说,听报纸谁不难受,赶快回去,大崔找你呢!


老信跟着厂长进了屋,大崔就问他干什么去了?老信平静地说,我去上茅楼,看到有一个人在炸药库旁边的山坡上,我过去了,他就贼溜溜地走了,我觉得他不像好人,像五一六分子,我是专职放炮员,保护炸药库是我的责任,我就守在那里,不让阶级敌人得逞。大崔说,你胡扯吧?哪有那么多阶级敌人!老信说,我们为啥学习啊,还不是因为阶级敌人多,咱们都在屋里学习,阶级敌人会钻了空子。大崔严肃地说,赶快坐下学习,下不为例!于是老信就严肃地坐下卷烟抽烟。死人幌子说,这就对了,毛主席那么高的学问还说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呢!气氛沉闷的会议室响起了一片笑声,老信的脸就更严肃了。


下次再学习的时候,屋里鼾声一起老信还是要上茅楼,然后还是长时间地坐在鲜花盛开的山坡上“守卫”炸药库。大崔谈话也没用,屡教不改。大崔说,厂长,换了他,这样一个把政治学习当成儿戏的人,雷管炸药交给他,你能放心?人民群众能放心?老信说,换吧,我也干够了。厂长说,放炮的活不是一般人干得了的,弄不好要出事,要换人也要先培训一下,不能马上换。大崔说,马上换!放炮活哪有什么技术含量,就怕没长手。说完轻蔑地看了老信一眼。厂长说那就问问大伙谁能干。


死人幌子举起右手说,我能干!这么长时间看老信装炮,早都看会了,再说那活也没啥啊,也不是什么发明创造,大崔说得对,就怕没长手,我长手了,我能干!说话同时把左右手都举了起来,屋里又一片笑声。


大崔说,就是你了,马上接班!死人幌子美滋滋地接过了老信的放炮工具,看也不看老信,回家了。


老信的老母亲早就生病了,但因为工作回不去,现在能脱身了,所以他去了山西。


第二天,死人幌子也学老信样子指点打眼位置后在窑边抽烟。他看到大锅盖在与一名新手在艰难地打眼,于是乎内心无比愉悦——人比人得死,马粪蛋也有发烧的时候啊!


第一次放炮石头炸得不错,可是用来攀登的那根大绳子炸断了。以往老信都是登上山顶后马上把绳子拽上去,炮响后绳子完好无损。那一根大绳子价格不菲,把厂长心疼的,说工作不负责任,下次如果再这样你要赔钱。


死人幌子连声应允,以后一定注意,一定注意。可是哪有以后了?第二次放炮就出了大事。那是一个收根炮——就是在掌子面的最下面放炮,目的是把掌子面90度向前推进,使地面平整。可是这收根炮是有学问的,同样深的眼,在上面可装8管炸药,可在这里装4管都稍多。在上面炸药受到的阻力只有后面的石壁,可收根炮受到的阻力除了后面还有下面,爆炸后石头只有往天上飞,所以药一定要少装,否则,石头会飞出几百米远。


一块七斤重的石头飞到一里地开外,击穿了工人宿舍的房盖,击穿了年青工人小陆的头颅,那天是五月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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