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

　　近六七年来，我的生日前后，照例收到一封内容一模一样的明信片，语气谦恭，诚恳，开始时我没细看末尾的署名，光顾感动：哪位我早已忘却的同事或朋友，依然把一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家伙的生日记住呢？马上发现，是火葬场的市场部经理寄来的，推销“保证100%满意”的“X后服务”。我兀自大笑，扔掉。心里回答他：贵场把人“烧”得如何舒服，本人是没有感觉的。而且，阁下要提供服务，我是不那么急于接纳的。我明白，火葬并非垄断企业，在我所生活的美国，它要和土葬业争生意。

　　昨天，读凯伦·阿姆斯壮所著《神的历史》一书，它引述的一个宗教故事，让我想起比“火葬”手续伟大得多的“燃烧”。故事是这样的：有一天，犹太人先知摩西偷偷听到，一个牧羊人和神随随便便地聊天。牧羊人说他要帮助神，不论在哪里，也要洗神的衣服，把虱子捉下来，并在睡前亲吻神的手脚。牧羊人祷词的最后一句是：“你记得，我所能说的就是'啊呀’和'啊哈’！”摩西大惊失色，暗忖：牧羊人到底以为他在和谁说话？和天地的创造者吗？听起来像在跟他的舅舅呢！于是，摩西骂了牧羊人。牧羊人感到后悔，郁闷地离开，到沙漠中游走去了。但是神斥责摩西。原来，神要的不是正统的言词，而是燃烧的爱与谦卑。并没有所谓“正确地谈论神的方式”。且看神的自述：“在崇拜行为中，被荣耀的不是我，是崇拜的人本身。我不听他们所说的话。我看重的是内在的谦卑。那破碎而敞开的谦逊才是真实，而不是语言！把措辞抛在脑后，我要的是燃烧。”是的，“燃烧”，燃烧你的思想和你表达的方式。——原来，人生本身，也可拿“火葬”类比。一如火葬焚烧肉体，务必烧透。活生生的生命，其意义则在完全的燃烧。剔除“燃烧”的负面元素，诸如吸毒，酗酒，被极端主义洗脑，精神病所导致的狂乱和放纵；如果你所从事的，是造福人类的事业；如果你投入全身心的，是你痴迷的工作或娱乐，那么让自己从灵感迸发的“燃点”开始，尽情地烧吧！唯愈来愈高的温度，方使灵魂产生不能预测的美妙“窑变”。

　　没有什么比生命力的全部释放更让人销魂。我们都佩服王国维为“奋斗人生”拟定的三层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其实，贯串寻索的全程，成为永恒动能的，是丰盈的生命力。有了它，才有挫折中的坚忍，下沉时的崛起；在思想的茫茫黑夜，骤然升起缤纷的烟花。而燃烧，是生命力释放的唯一方式。再探究，生命力是怎样产生的呢？其一是自然之力，其二就是“爱和谦卑”的发酵与运行。梁遇春回忆徐志摩的随笔提到，徐志摩抽烟时向旁人借火，将之喻为“吻火”，这一意象可解读为：人与人的互动，就是火与火的交流。

　　烧透，人生就有了痛快淋漓；烧全，社会就有了人尽其才。且扫视人间，潜质极佳的神童，因主客观原因，成人后并无重大建树；术业有专攻的士人，在反右运动戴上右派帽子，进劳改场；承平时代，也不乏懒惰、苟且、怯懦的人，从啃老到啃自己的志气。这些人，要么压根儿没机会“燃烧”，要么只烧了一点毛皮；眨眼间，老境降临，徒然咒天骂地。

　　而“燃烧”的意蕴，岂止人在正路上的尽力、尽才、尽心、尽情、尽兴？人的完成，也靠燃烧。罗曼·罗兰的旷世巨著《约翰·克里斯多夫》中，有一卷名为“燃烧的荆棘”，写的就是主人公在精神彻底坍塌后的自我拯救。凤凰再生，须自烈火中涅槃，不知火葬能否视为类似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