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的夏天燠热，湿润的空气闷在人身上。那日我到家的时候是正午，小镇的车站里散布着热腾腾的废油味，阳光合着灰尘，流下的汗都是油脏的。小镇的商业中心在车站附近的十字路口上，这是车流量最多的地方。水果摊贩、烧烤摊一字摆开，对面是一排黑的士。镇上没有正规的士，摆出租的都是些私家车，一年到头等在路边，这里就成了半个交通枢纽。 我拖着箱子走回家，见到平日都躲在树阴下打牌的司机正聚在一起议论：本跟他们一起摆车的苏大通不见了。昨天晚上7点多，他们都嚷嚷着热，起哄让人请客买西瓜。这时来了一对二十多岁的情侣，租车去临县乡下，苏大通接了活，高兴地走了。他到今天还没回来，电话不通，也没跟家人联系。司机议论着他是不是被杀了。“要是大通被人害了，那就是给你们这些摆夜班车的提了醒。”一个司机高声叫嚷。 回到家里，父母还是老样子。因正值6月末，亲戚邻居家高考的孩子都出了成绩在填志愿，我表妹考得不错，能上重点大学；苏伯伯的孙女考得也好，能上一本。她俩打算接到通知书后去湘西旅行，兴冲冲地商量着。我看着她们，苏伯伯的孙女刚生下来的时候我还见过，裹在布片里，像只老鼠，后来大一点了跟在屁股后面叫我大姨。现在她已是个大姑娘，想着去玩，去旅行，去北京读大学。 我在家休息几日，却听闻噩耗：二伯得了肺癌。他前阵子总觉胸口痛，请假到医院检查，发现癌变。医生开腔检查后说不用治疗，已是晚期，好吃好喝吧。我二伯是个矿工，一生辗转在几个私人煤矿挖煤，发现自己得病前还在矿里上班。不过他现在五十多岁了，不再挖煤，拣个轻松的活，负责把装好的煤车推出矿洞。二伯没有社会保险，矿上也并不负责医疗报销。他觉得自己在好多家煤矿干过，找谁负责呢？这只能怪命不好。得病后，他辞工不干了，每日在邻居亲戚家串门，自己买点喝的，找点好吃的，晃一日算一日。 爸爸开车带着我回老家看望爷爷和伯伯。二伯看起来仍然健康，甚至比在矿上工作时更胖更白。他面容轻松，不带愁苦，我问他最近身体感觉如何，他说还好，就是胸前隐隐作痛，其他没什么。他儿子在一旁嘱咐：“别喝茶了，你那些茶叶差得很。”二伯说：“我没喝茶，我每天都喝阿萨摩。”我不知道阿萨摩是什么，妹妹告诉我，这是统一品牌推出的一款饮料奶茶。二伯是个矿工，他以前唯一的饮料就是十块钱一斤的茶叶冲泡出的茶水，现在却每天要喝几瓶奶茶。 医生告诉堂哥，二伯还能活上几个月，最多能熬到过年。堂哥瞒着二伯，说还有好几年呢。二伯并非没钱治疗。最近堂哥意外发了一笔横财，他娶的老婆是长沙人，在长沙郊区有块地。前几年听说要征地，他们借了我家两万块钱修了一幢三层小楼，只有壳子，里面连预制板都没有。去年果然征地，补偿了二百多万，今年才把钱拿到手。堂哥孝顺，带着二伯到处检查，到哪儿医生都说回家吧。这父子真是奇怪的组合，父亲在矿里摸爬一生，得了癌症无路可活，儿子却在房地产圈地运动里意外发财，改变了命运。 离开老家的时候已是傍晚，车在山里盘旋，爸爸的朋友进山看矿，打电话来让我们捎他回家。我们在山坳里接到他，他是来山上看石灰矿的，说起今年销路不好，不打算入股。我坐在车里，看着窗外一座座矿山，不少矿工还在干活，一路上都有人在烧生石灰，把水泼进去，腾起一阵的白烟，这些人就像些白面团，正在缓慢移动。我打开车窗，呛鼻的石灰味就飘了进来。 下了山，公路前方有户亮灯的人家。这是前几天被杀的司机的家，正在办丧事。爸爸把车速放缓，我们都望出去。那家门前搭了棚，几个戴孝的人坐在门口。原来苏大通的案子破了。他被杀后，几个青年把尸体抛到了山上，离此前我们经过的石灰矿不远。朋友说，那个晚上，苏大通接活之后，就开车上山，路上还经过了自家门口，半途上又上来几个人，说是租车人的朋友，他们让苏大通来回绕了几圈，最后把他逼到山里，一铁棍打死。 这几个青年开着车回到镇上，想往北逃更远。苏大通的老婆那天晚上站在屋前，看着自家的车在门口经过了三趟。她见车又开回镇上，觉得奇怪，便打电话给苏大通，没有人接。几天后，那几个小青年想要卖车，却起了争执，其中一个到公安局自首，警察抓了另外几个人。 听说苏大通的尸体被找回时已经生了蛆。天热，快烂在草丛里。乡下人办丧事一般都热闹，老人去了是喜丧，病人去了是解脱。吊唁的亲戚们都凑成牌搭子，很热闹。而苏大通的丧事不是这样，只有一片冷淡肃穆。大概是因为凶死，不能热闹。 爸爸的朋友说起苏大通出车的那个晚上，司机正在起哄让他买西瓜请客，那对青年情侣走到车摊边上，问去临县乡下多少钱，有个司机出价一百五十块，情侣嫌贵，正在讲价。苏大通说，一百二我去！然后他就载着他们走了，然后他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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