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在的二队,是大兴岛开荒的第一批新建点之一。队的南边和西边,还都被荒原包围,北边是一片荒草甸子,风吹草浪翻滚,一直连到七星河。在队上,我最初认识一位1965年第一批来到大兴岛创建我们二队的北京老乡刘再生。他比我小一岁,膀大腰粗,当地人讲话,二尺钩挠痒痒,是干活儿的一把好手。这样的一把好手,在最初开发大兴岛的劳动中,身心疲惫,病倒在床,起不来身。当时,大兴岛还没有建起医院,只好连夜往七星农场医院送。队上只有牛,连马都没有一匹,说是牛打江山马当家,开荒干活,只能用老牛,吃苦耐劳,一如再生。想后来人们把牛称赞为开荒牛,是有道理的。第一批跟随人一起进入大兴岛的那些牛,不少和再生一样,吃苦不诉苦,不知疲倦在开荒中累倒在荒原上。
那天夜里,队上派一辆牛车将再生拉到七星河。那时的七星河两岸全是沼泽地,牛车只能在离河很远的一个叫做杨万子的鱼梁子停下了,必须要在这里换成马拉的爬犁,才能到七星河上船。因为再往前走,都是沼泽地,当地人称之为荒草甸子,或叫水泡子、大酱缸,再浅的地方,车轮也很容易陷进去。爬犁平滑,受力面大,重心低,适于在沼泽地滑行,带人到河边。
到七星农场医院一查,结核性脑膜炎。一住好几个月,把病治好,他急于回队,又是坐上这样马拉的爬犁,从七星河坐船到对岸的大兴岛,再坐爬犁到杨万子鱼梁子。天色已黑,别人都劝他在鱼梁子住一宿,明天天亮再走。他不听,坚持走,走到半路,就陷进沼泽之中。这种草甸子,表面看起来是草,一脚踩下去,下面全是水,水都是从七星河漫延出来的,和杂草缠裹成泥,如魔爪一样死死缠绕着你的双腿,使劲把你往下拽,会让你越陷越深,直至淹没。开发雁窝岛的时候,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当时一部非常有名的电影《北大荒人》,其中一个情节就是开发雁窝岛的一位复员军人陷进草甸子,最后淹没头顶而牺牲。
再生陷进草甸子里,身子越陷越深,水一直没到胸口。想起了电影里的这个镜头,不禁害怕,落下眼泪。黑夜沉沉,荒原茫茫,真的是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心想这样的悲剧就要落在自己的身上,还不到二十岁,青春刚冒出个头来,远远的还没有来得及过完,连一场恋爱都没有经历过(他曾经暗恋过二队的一位北京女知青),就这样完了吗?……谁知,就在这绝望的时候,他胸前的水开始降落,往前迈步,竟然越走越高,一步步地走出了沼泽。黑的是水,白的是路,蒙蒙的夜色中,他看到黑黑的颜色,知道有了路,是通往我们二队的那条小路。
这段往事,再生没少对我讲过,每次讲,都非常动感情。我知道,那里有他自己的青春,同时,那时也是大兴岛的青春开发期。无论有多少艰苦乃至失落,我们的青春和一座荒岛的青春期交织在一起,便显得格外的沧桑——一往情深,而又一言难尽。
今年是我去大兴岛整整五十年的日子。非常巧,又恰逢再生七十岁。重新聚首,无尽的感慨都尽在一杯北大荒酒之中了。我写了一首打油诗抄录好送他:“再生七十年,转眼一袭烟。修尽村林路,挥残麦海镰。美人七星月,苦酒二连天。霜雪飞双鬓,梦中谁与看。”他说:谁看都不重要,沧桑的岁月,青春的回忆,天知,地知,心知,大兴岛知道,就够了。
大兴岛,承载着我们青春的大兴岛!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