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为一部传记搜集素材到四川去，因为没有经费，又贪恋沿途风光，就蹭了一辆从北京直开重庆的中型面包车。怎么也没想到，车竟会在秦岭脚下翻进了山沟！真所谓“小河沟翻船”，秦岭山脉陡峭险峻，一路上司机小心翼翼，汽车如老牛一般拱过了秦岭诸峰。马上就要走出秦岭山区了，可就在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时，车翻进了一条只有14米深的小河沟里。这是一起恶性交通事故：一车五人，一死四伤，死的是最年轻的一个叫金贵的大男孩，他和他姨也都是蹭车的。
事发的时候，我出奇的镇静。迷迷糊糊中，车子突然翻起筋斗来，待它翻够了，定在河滩上，我明明白白地想：“我没死。”看到自己受了伤，黏稠的血顺着腿淌，我找了两条毛巾扎上，毛巾湿透了，又找了条床单扎上，然后一瘸一拐地帮助司机找金贵，然后“一、二、三——”喊着号子，和大伙一块儿从巨石下扒出金贵。再后来和金贵一起挤在一辆装得满满的小卡车里去县医院，金贵就仰卧在我腿下的空当里。车轮碾过，路上的稻草飞起来，飘到金贵脸上。我想他一定很痒，就用手拂去那两根稻草，就在这一刹那，看着他青色的脸，我突然意识到：“他死了！”那时候的感觉很难说清楚，是茫然？是不解？是恶心？是麻木？好像都有，可就是没有害怕。
我没想到，后来，我竟会那么害怕。
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星期，除了腿一瘸一拐之外，吃喝拉撒睡都已如常人。事情渐渐过去，心渐渐平下来。这天晚上去厕所，外面哗哗下着雨，于是回来时，我就从一楼走廊穿过，然后上二楼。一楼是门诊部，到了晚上空无一人，只有一盏昏黄的灯挂在走廊中央。走廊里静极了，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发出巨大的回响。我心里一阵莫名其妙地紧起来。突然，一阵风吹开西门，电灯泡立时左右摇摆，我长长的影子在地上墙上乱扭起来。就在这时，我一眼看到右边一扇门玻璃上三个黑森森的大字——“太平间”！那天，金贵就是给拉到这里来了！我一下贴到身后的墙上，紧紧地，好像拼命把自己压薄，嵌进去，就能躲开什么——我又看见了金贵，脸青青的，闭着眼。我想跑，可是迈不开腿，我没法不让自己的眼睛盯着那扇门，也没法命令自己转过身去，我只能贴着墙，一步一步倒退着往我该去的方向挪。一切都凝固在那“太平间”三个字上，挪啊蹭啊，老也不到头，老也不到头……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二楼病房的，我怔怔地望着灯光柔柔的、暖暖的病房，听着隔壁娃儿的哭闹声，还有走廊里护士的呵斥声……半天，我突然明白了：这就叫“活着”！周围这一切，原来是这么可爱，这么温馨，这么珍贵！人们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后福”是什么？就是“活着”：拥有鲜活的生命，能哭笑由心，爱恨由情，能大声唱歌，也能争斗吵架。比起脸色铁青地趴在乱石堆里、仰卧在太平间，最后拥抱着泥土的金贵，这难道不是一种幸福？
为什么后怕？大概就是意识到了生之珍贵。
后怕并没完。又该出发了。我不愿走回头路，何况还得独自翻回秦岭，于是决定随大队前进，去翻越大巴山。车一动的刹那，翻车时的感觉一下子就涌回来了，我紧紧闭着眼，死死攥着旁边人递过来的一个鸡蛋。车每一加油门、一刹闸、一拐弯，我都禁不住要叫起来。平时顶讨厌女人歇斯底里了，这时才体会到它的不由自主。整整一上午，我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抑制自己别歇斯底里，别叫唤。
许是神经紧张绷过了头吧，中午我们在大巴山顶一个大饭堂就餐时，我已经精疲力竭，瘫在凳子上，话都说不出了。这时候，同桌的人都说着笑着，吃着聊着，再看看周围，无论是吃饭的休息的聊天的走路的，个个人都是轻轻松松，神态自如。突然之间我的心就松弛下来了。
后来，我又多次乘车进山，一则是工作或曰饭碗的需要，但更多是因了我爱山，这诱惑不可抗拒，我爱它的雄伟、它的空旷、它的神秘，它弯弯的山路和多变的色调。于是不管多怕，我仍要到山里去。解铃还需系铃人，一次次山道的波折、一回回自作自受的虚惊，磨粗了我的神经、感觉，磨厚了我胆囊和心脏外面那层壳，不知不觉中，山路上埋下的恐惧，又在山路的陡陡转转之中收了回去。
于是，我又一次看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不仅是对苦难，也是对恐惧。这经历使我真切地意识到，没有过不去的山，没有过不去的河。
恐惧，源于对生之热爱，承受恐惧，战胜恐惧，不更源于对生之热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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