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的竹海

站在车厢的连接处，我从玻璃窗向外看去。窗外，高低起伏的群山，田野或城市以及村镇，它们快速地向后方退去，如一幅幅移动的画卷。窗外的山，大多没有高耸入云的气势，也没有崇山峻岭的恢弘，不那么高大雄伟，也不那么怪石嶙峋，它们大多只是一座座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山。像我这样一个匆匆路过的人，甚至连它们的名字也不知道——或许它们根本就没有名字。人的一生中，会路过多少不知名的群山与湖泊呢？

　　远远望去，满山的翠竹，葱葱郁郁，密密麻麻，一株挨一株。年少时，我曾嬉戏于这样的竹林。故乡的后面，便是一片竹林。竹林里，那满地厚厚的，一层层泛黄、发白甚至变黑的竹叶堆积起来，用脚踩上去，你能听到轻轻的、沙沙的声响。脚底下，软软的、绵绵的，像是踩在一块质地不错的羊毛地毯上。偶尔，会有一阵风从繁密的竹林间挤进来，你眯上眼睛，分明能感觉到，这竹林间的风，被眼前这挺拔的竹竿分割，一缕缕、一丝丝的，轻拍在你的脸上、胸膛上，凉隐隐的。嬉戏时那额头上的汗，慢慢地就被吹干了。而再过一会儿，你不禁打了个寒颤，一种透骨的凉袭来。

　　这时，你深吸一口气，你会发现，这样的风里，既有枝头竹叶的清味儿，也有地面的竹叶腐烂的气息。这样的气息和气味儿，在风中裹在一起，交织在一起，仿佛被一个调酒高手调和过、勾兑过，它醇厚而不失鲜活，劲道而不失绵柔。仔细想来，这风像是来自前生，又仿佛出自来世。它们有的正朝气蓬勃，有的已不在这个世间多年。

　　风吹来，那似波涛般的竹叶，连绵起伏，如烟似雾。那无数片细窄的、翠绿的竹叶，被车厢呼啸而过生起的风，被那些从某个远处袅袅吹来的风轻轻抚动，它们摇曳、婀娜、微微晃动，在阳光下，折射出一道道绿色而又金光闪闪的光芒来。这样的竹海之上，除了飞鸟、云朵，还有什么能飞跃呢？忽然想起，电影《卧虎藏龙》里的李慕白与玉娇龙，他们身轻如燕，在碧绿的竹林上翻飞，打斗，一来一往，轻逸缥缈，刀光剑影。

　　车子时常会驶入隧道。如果一座山挡住了铁路前进的方向，人们便会从山间挖出一条通道来；如果遇上低洼处、河流，人们便会架一座桥来。车子进入隧道里，窗外顿时一片漆黑，车厢内也顿时暗了下来，仿佛从白昼突然来到黑夜，仿佛突然进入另一个世界。而你的耳朵里，一阵阵隐隐的压抑感轻轻袭来。

　　这样的黑暗，可能会让你陷入短暂的沉思和冥想。你好久没有这样看过群山，没有这样看过竹林，没有这样看过山川与湖水了，尽管你刚才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但毕竟这窗外一闪而过的，与你平时见过的车水马龙，见过的熙熙攘攘的人群，见过的钢筋水泥森林，是不一样的。它们都不那么急匆匆的，也不那么势利，更不会让人觉得有一点点的陌生感来。我想，单从肉体生活的层面，我们需要的是脂肪、蛋白、维生素、矿物质之类，我们需要满足的是我们的食欲、物欲、性欲，你日夜奔波劳碌，不就是为了这些而拼死拼活吗？或许，我们早就不需要这样的竹林，不需要这样的山川吧？可是，当动车迅疾奔驰、呼啸而过之时，这窗外的竹海为何对我生出一丝魔力来呢？

　　从隧道里出来。车窗外，顿时又敞亮起来，竹林又展现在我的面前。我回头看了一眼，车厢里的座位上，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人。他们一个个塌陷在沙发椅里，眯着眼，张着嘴，歪着脖子，正昏昏地沉浸在晃晃荡荡的动车梦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