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彦霞 赵兴明 张军
1981年，在内蒙古自治区乌兰察布盟（今乌兰察布市）察哈尔右翼前旗固尔班乡豪欠营村湾子山发现了一处辽代古墓群，共有十座墓葬，其中M6内惊现一具完整的契丹女尸，出土时皮肤尚有弹性，在地下已完整地保存了900余年①。如今这具女尸被放置在乌兰察布市博物馆内。尽管随着时间的推移，她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但像这样保存完整的契丹女尸，在考古发现中还是首次，其所提供的研究价值无疑是巨大的。据当时参与考古全过程，现任乌兰察布市博物馆副馆长胡晓农及乌兰察布市博物馆工作人员江岩介绍，这具女尸死亡年龄约在二十五岁左右，女尸体内含有大量砒霜，下体有大量出血，她的死亡是人为还是其他原因，到目前还没有定论，故对这具女尸的死因进行研究是很有意义的。
察哈尔右翼前旗契丹女尸的死亡有以下三种原因：
（一）砷中毒而死亡
女尸胃区检样含有砷，其含量为100克乾组织中含833微克②，是正常人体内砷含量的数倍，据此推断为砷中毒而死亡。砷即砒霜，剧毒物质，无色无味，当它进入人体后，它能破坏某些呼吸细胞酶，使组织细胞不能获得氧气而死亡；它还能强烈地刺激胃肠道黏膜，使粘膜溃烂、出血；它还可损伤心肌、肝脏、肾脏，发生中毒性心肌病、中毒性肝炎和急性肾功能衰竭，故砒霜素有“毒物之王”的别称③砒霜。这名契丹女尸发生砷中毒而死亡，有两种情况：
1.生前被人下了砒霜毒害而死，亦或是自己喝了砒霜自尽而亡。契丹女尸在辽代一家族墓地被发现，据墓地规模、地形，墓室及随葬品可断定其虽非辽代皇族，最起码也是辽代贵族之家，而且这个家族也是非常庞大的。大家族内部的关系应该是非常复杂的，如权益之争、妇女之间争宠、身陷困境等等，都是导致家族内部杀戮的因素。由于记载辽朝普通贵族家族这方面的史料非常稀少，但是我们可以从皇族和后族的史料中窥见其一斑。例如辽朝的皇帝，在宫廷斗争的复杂环境中过得战战兢兢：辽太祖耶律阿保机遭逢“诸弟之乱”，叛军打到了阿保机的行宫，并“焚其辎重、庐帐，纵兵大杀”④；辽穆宗则干脆被自己的厨师“因捧食以进，挟刀”⑤杀于黑山之下；又例如辽圣宗的钦哀皇后萧耨斤,专权滥杀，第一个下手的就是皇后萧菩萨哥。她罗织罪名，诬陷萧菩萨哥与其诸弟谋反，于是萧菩萨哥的两个兄弟被处死，继而，萧耨斤又派人去刺杀萧菩萨哥。萧菩萨哥不堪凌辱，含恨自尽身亡；萧耨斤的姐姐秦国夫人,早年丧夫守寡，难耐寂寞，常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萧耨斤见长沙王谢家奴，长得魁伟俊俏，就杀死其妃，把自己的姐姐嫁给了他；萧耨斤的妹妹晋国夫人，看中了一表人才的户部使耿元吉，萧耨斤就杀死他的妻子，强迫他娶自己的妹妹⑥。可见，在辽朝的皇族与后族之间，残杀频率是非常之高的，堪称我国古代王朝之最；同样也由此可推测出：在辽朝的普通贵族家族间的杀戮也是非常普遍的。那么砒霜作为最古老的毒物之一,又由于古代并没有现在这么严格的毒药管理制度，药店可以随意出售砒霜，故砒霜是古人投毒或自尽常用的毒物。因此，这名契丹女子生前被别人下了砒霜，或者是自己身陷困境而喝了砒霜最终导致死亡都是极有可能的。
2.生前服用含砒霜（砷）药物，日积月累导致砒霜（砷）中毒而死亡。砒霜以其无色无味、毒性强等特点成为我国自古杀人灭口必备之良药，但于中医，砒霜却可用于治疗风痰哮喘、疟疾、疮疡、痔疮、梅毒、癣疮、贫血萎黄、溃疡腐肉不脱等等恶疾。自古以来，砒霜治病就被记录在多部医学宝典中：《开宝本草》:“主诸疟，风痰在胸膈，可作吐药。”⑦《本草蒙筌》:“截疟除吼，膈上风痰可吐；溃坚磨积，腹内宿食能消。”⑧《医学入门》:“主恶疮瘰疬，腐肉，和诸药敷之，自然蚀落。又治蛇尿着人手足，肿痛肉烂，指节脱落。为末，以胶清调涂。”⑨《本草纲目》:“蚀痈疽败肉，枯痔，杀虫。”⑩《玉楸药解》:“治寒痰冷癖，久疟积痢，疗痔漏瘰疬，心疼呴喘，蚀痈疽腐肉，平走马牙疳。”⑪有一些医学宝典中还记录有砒霜治病的方子，如《赤水玄珠》：“治哮嗽:砒霜、面、海螵蛸各一钱。为末，水调作饼子，慢火炙黄，再研令细。每服一字，用井花水作一呷，服良久，吐出为度。小儿减半。忌食热物。”⑫《太平圣惠方》：“砒霜膏，治久恶疮:砒霜一分(细研)，附子一分(末)，苦参一分(末)，硫黄一分(细研)，蜡一分。用麻油二两煎，油热下蜡，次下药末，和令匀成膏。每用，先以蒴藋、柳枝煎汤洗疮，拭干，日二涂之。”；“砒霜散，治癣不问干湿，积年不差:砒霜一分，硫黄三分，密陀僧三分，腻粉二分。上药细研为末。癣干即以生油调涂，若癣湿，即用药末掺之。”⑬可见，砒霜在古代是治疗疑难杂症的良药，所以这名契丹女子也有可能是生前患有恶疾，常年服用含有砒霜（砷）的药物，日积月累，体内砒霜（砷）过量而导致死亡。
（二）非砷中毒而死亡
契丹女尸体内含有大量的砷，也有可能是在她死亡后，有人把大量的砷放入其体内，所以她的死因并非是砷中毒。契丹有一种风俗，就是用药物来防止尸体的腐化：“北人丧葬之礼，盖各不同。…… 惟契丹一种特有异焉。其富贵之家，人有亡者，以刃破腹，取其肠胃涤之，实以香药、盐矾，五采缝之；又以尖苇筒刺于皮肤，沥其膏血且尽，用金银为面具，铜丝络其手足。耶律德光之死，盖用此法。时人目为帝耙,信有之也。”⑭可见契丹富贵之家，为了使尸体不腐，有一套使之成为木乃伊的处理尸体的办法，即在人死后，用刀把腹部剖开，将肠胃取出，放上香料、盐矾，再“五采缝之”（五采是指锦罗丝绸织物），怎样缝法过去不知道，还以为是缝缀“以刃破腹”切开的刀口，契丹女尸的出土使我们知道了原来需要缝裹全身。缝裹的方法是先在尸体表面铺一层丝绵，再用罗带分部缠绕，包括每个手指部分扎得非常精细，脸部则用面帘遮盖，使尸体表面没有露出皮肤的地方，这实际上是成了一具“木乃伊”⑮；而后，用尖苇筒把皮肤刺破，让尸体里的膏血流尽，用金银做成面具戴在脸上，用铜丝编制成的网络套在手和足上。辽太宗耶律德光死后，就是用这种办法处理尸体的。那么，这名契丹女尸是否“以刃破腹，取其肠胃涤之”？因女尸腐烂变质,皮肤已成了黄褐色,肌肉成了棕黑色,溶解凝结,肠胃也成黑褐色朽渣状,无法判断。“以尖苇筒刺于皮肤，沥其膏血且尽”的痕迹则更难寻找。但是经鉴定女尸体内无血,在她的肩部与右胸上侧,有血迹⑯,或许是“以尖苇筒沥其膏血”处,但血斑不大,似乎没有流出多少。“用金银为面具，铜丝络其手足”,契丹女尸的脸上带有鎏金铜面具，全身穿有铜丝网络，包括头网，身网、四肢网和手足网⑰，远比以上史料记述得丰富；是否放入“香药、盐矾”来处理其尸体？经医学鉴定,女尸体内的化学元素有十一种之多,有的属于药物元素,尤其是对胃区的检查中,含砷(砒霜)量超过常人的数倍。砷是防虫防腐剂的主要组成部分,直到现在，这具契丹女尸封存保护的化学药物中,也加了砷。
那么，这具契丹女尸体内的砷和以上史料中提到的“盐矾”中的“矾”是否为同一种物质？“矾”的种类很多，有两种可以防腐，即红矾和白矾。红矾主要化学成分为三氧化二砷（As2O3），不纯的三氧化二砷呈红色，有剧毒，又称鹤顶红，也称红矾⑱。而砒霜化学式也为As2O3，所以，红矾即砒霜也就是砷。因此，这名契丹女尸体内超量的砷，应该是在她死后又放入了很大一部分，是为了防止她的尸体腐化的，这就以考古实证印证了契丹民族用砷来防止尸体腐化的习俗。另一种能起防腐作用的矾就是“白矾”（主要化学成分为硫酸铝钾，化学式为KAl(SO4)2·12H2O）：白色疏松、碎粉末状，无毒、无臭、无杂物，强收敛性，易吸潮，溶于水，可做食品添加剂和食品防腐剂，有抗菌作用，可入药⑲。在辽代，确有用“白矾”处理尸体的记载：出使宋朝的辽人耶律建途中死于宋朝境内，其随从“倒悬其尸，出滓秽口鼻中，以笔管刺皮肤出水，以白矾涂尸令瘦，但令支骨以归。”⑳“以白矾涂尸令瘦”就是运用了“白矾”能脱水、能防腐、也能抗菌的特性。耶律建在路途中病死，他们的使团随身携带的物质中有可食用的白矾（不可能携带剧毒物质红矾），为了防止耶律建尸体的腐化（从地理位置看，宋朝的气温比辽朝的气温高），情急之下，随从们把能脱水、能防腐、也能抗菌的“白矾”涂在了他的尸体上，使尸体很快干瘦，失去水分而得以完好保存后再运回家乡，可见契丹的这一习俗是普遍流行于契丹民族中的，显示了契丹人民聪颖的智慧及高超的技术。
虽然在察哈尔右翼前旗契丹女尸的体内检验出了“红矾”（砷），没有“白矾”，但并不能证明在她死后没有用白矾处理其尸体。“白矾”有两个特别明显的特性：一是极易溶于水；二是受热后容易分解㉑。契丹女尸墓葬的地理位置正好是在一个火山岩、火山灰、火山石形成的地带㉒，地下温度很高，故而女尸体内即使有“白矾”也早已不见踪影。
可见，察哈尔右翼前旗契丹女尸体内超量的砷（砒霜）,有一部分是按照契丹葬俗在她死后放入其体内的，是为了防止其尸体腐化的,她的死亡并不是砷中毒而导致的。
（三）分娩过程中大出血而死亡
在检验契丹女尸尸体时，发现在她的两股间的铜丝网络外,紧夹着一块丝绵档布,略呈束腰梯形,底边宽54厘米、上边宽28厘米、高42厘米。面里均为黄色绢,中絮白色丝绵,较厚，保存很好，绵及丝织物仍富有弹性；丝绵档布上有大量的淤血，而且还发出恶臭的气味；她臀部下面的衣着与棉褥,还保留有直径三十厘米的血迹㉓。下体大量的血污痕迹说明这名契丹女子是由于大出血而死亡的。是什么原因导致她大出血的呢？是分娩。古代由于医疗条件的限制，妇女由于难产而死亡是常见的事情。为什么说她是在分娩过程中大出血而死亡的呢？这具女尸体内有药物元素,尤其是胃区含有大量砷(砒霜)，超过正常人的数倍。而砷（砒霜），在五代及宋辽金元时期，一些经验丰富的老中医常用它来帮助妇人落胎，据《日华子本草》记载：“砒霜，暖。治妇人血气冲心痛，落胎。”㉔《日华子本草》是我国五代一部著名的本草书，内容丰富、实用，是研究中药和五代药学史的重要文献，收载的药物600多味，按玉石、草、木、兽禽、虫鱼、果、菜、米分类。它对各味药物有关主治功用，作了详细的注释，以供临床应用参考。其中不少品种被宋代《开宝本草》和《嘉祜本草》收录为正品。另外有很多药所记功效，如王瓜堕胎、砒霜落胎等记述，都具有较高的研究价值。而作为与宋对峙的辽政权，从澶渊之盟后，双方经济贸易，往来频繁，宋朝先进的文化，尤其是医疗文化被契丹民族所吸纳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那么砒霜落胎之法应用于契丹民间就不足为奇了。这名女尸胃区有大量砒霜，下体有大量出血，说明她是在分娩过程中难产，为了落胎而服用了砒霜，但由于砒霜的毒性太强，用法与用量只有经验丰富的老中医才能驾驭，即使用砒霜落了胎，但也没有保住她的性命，最终还是大出血而死亡。另外，这具契丹女尸的头发中含有较多的化学元素——铝 （Al）：0.5～12毫克的头发中竟然含铝为546.6ppm㉕，这使我们联系到另一味中药——白矾。白矾在古代也作为一种妇科药物经常被使用，它能收敛止血，用于便血、崩漏及创伤出血，它还能燥湿止痒，用于带下阴痒、脱肛、子宫下垂等等病症的治疗㉖。既然这名女子在生产时大出血，那么必定会用白矾止血。那么，为什么她的体内没有检查出白矾呢？是因为白矾极易水解,在水中可以电离出两种金属离子：钾（K）和铝（Al）㉗，这具契丹女子在死亡后，其尸体里的水分蒸发出来，将其体内的用以止血的白矾水解，而水解出的铝离子被头发吸收并永久的保存下来，这就是为什么女尸体内没有白矾而头发中有大量的铝元素的原因之所在。胃中的砷（砒霜），头发中的铝，还有下体的大量出血，足以证明这名契丹女子是在分娩过程中大出血而死亡的。
以上探析了察哈尔右翼前旗契丹女尸死亡的三种原因，即砷中毒而死亡；非砷中毒而死亡；分娩过程中大出血而死亡。是否为砷中毒而死亡，由于时至今日，契丹女尸的内脏已经腐烂，仅个别器官组织在显微镜下还能够看到一点残留的痕迹，因而已经无法从病变的角度来分析其死亡原因了，只能通过契丹皇族和后族的史料佐证其死于砷中毒，或为人为下毒，或为自己服毒，亦或常年服用含砷药物,日积月累而致；而非砷中毒死亡则是根据史料中记载的契丹葬俗,以及出土后契丹女尸的葬衣与葬物,分析其体内的砷,是在她死后放入的，或为破腹放入，或为死后灌入。因女尸的肌肉已溶解凝结,无法判断是否破腹，但女尸的胃区中含有大量的砷，则死后灌入的可能性更大；相比于这两种死亡原因，分娩过程中大出血而死亡则是最有说服力的原因。因为按造契丹葬俗,人在死亡后，要刺破肌肤放血，要破开肚子涤其肠胃,而“涤”有清除的意思,即把肠胃摘掉。这名契丹女尸的胃区中有大量砷，说明她的胃并未被摘除,而且她的肚子也没有明显被破开的痕迹，肌肤上也并无明显的放血痕迹；相反，她的下体两股间的丝绵档布上却有大量的淤血，臀部下面的衣着与棉褥也有血迹,说明她的下体有大量出血，是大出血导致其死亡的。是什么原因导致她大出血的呢？是分娩。因为女尸的胃中含有超量的砷（砒霜），而砷是古代中医用以落胎的良药，女尸头发中还含有大量的铝元素，之所以有铝元素，是因为她在分娩时下体大量出血，服用白矾止血，白矾被其尸体里的水分水解后电离出铝离子，铝离子又被头发吸收并永久的保存下来。此种种迹象都说明这名契丹女子是在分娩时大出血，难产而死的。至于她胃中的超量的砷（砒霜）,除了是落胎时服用了一部分外，应该是在她难产死后，为了防止她的尸体腐化又灌入了很多，因为砷能保存尸体是契丹民族早已熟知的技术。
所以，察哈尔右翼前旗契丹女尸在风华正茂之时，由于分娩时大出血而死亡，应该是符合实际情况的，是最有说服力的死亡原因，毋庸置疑。
注释：
①乌盟文物工作站，《内蒙文物工作队.契丹女尸》，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②南京中医药大学，《中药大辞典》，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06年版。
③〔元〕脱脱等，《辽史》，中华书局1974年版。
④〔宋〕叶隆礼，《契丹国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⑤〔宋〕卢多逊等，《开宝本草》，安徽科学技术出版社1998年版。
⑥〔明〕陈嘉谟，《本草蒙筌》，中医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
⑦〔明〕李梴，《医学入门》，天津科学技术出版社2000年版。
⑧〔明〕李时珍，《本草纲目》，北京出版社2007年版。
⑨〔清〕黄元御，《玉楸药解释义》，山西科学技术出版社2009年版。
⑩〔明〕孙一奎，《赤水玄珠》，中国医药科技出版社2011年版。
⑪〔宋〕王怀隐等，《太平圣惠方》，新文丰出版公司1980年版。
⑫〔明〕陶宗仪，《说郛》，商务印书馆涵芬楼版1927年版。
⑬杜承武、陆思贤，《契丹女尸在民族史研究上的意义》，《内蒙古社会科学》，1983年第5期，第109页。
⑭陆思贤、杜乘武，《察右前旗豪欠营第六号辽墓清理简报》，《文物》，1983年第9期，第4-6页。
⑮刘歧，《暇日记》，学苑出版社2006年版。
⑯〔五代〕吴越日华子，《日华子本草》，安徽科学技术出版社2007年版。.
⑰崔家贵、申新卯，《辽代契丹女尸毛发检验》，《刑事技术》，1984年第1期，第24页。
⑱化学课程教材研究开发中心，《化学》，人民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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