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对于“风水”之说，我觉得不过是故弄玄虚而已；及至实地考察了隆中的环境，那里山也深邃，树也葳蕤，不想成仙也仿佛感受到了习习仙气。仅此一点，也不得不拜服：孔明会选风水。风水者，无非是客观环境与主观感觉的深度相谐契合，大气非俗而已矣！
我这里不想具象描摹隆中的山水，也不想过细地叙述茅庐状貌和后世那些著名的楹联，因为古今以来不知多少文章不厌其烦地一一写过；我这里单道隆中环境出奇的雅静，其本身就是一种难得的奇特感受。在这点上，隆中胜过陶渊明归田隐居处（据称现在庐山附近星子县的“南山”）。不能不佩服当日选址人的眼光——真是古代士子隐居的理想所在。然而，隆中的主人却显然并不想在这里绝对终生隐居下去，自从公元207年（建安十二年）那个雪天里与三顾茅庐的“刘皇叔”并辔走出这个树木幽深的所在之后，二十七岁（以过去习惯的虚岁而言）的年轻军师再也没有回来。
从这里他辅佐刘备联孙吴，拒曹魏，“借”荆州，取益州，建立了西蜀政权，形成与魏、吴鼎立的三分天下并力图完成统一中国的大业。丞相为此夙夜谋划，殚精竭虑，无暇回来。
不过，我想他虽未回隆中，难道就不思念自己躬耕多年的乡土、读书高卧的茅庐？不会的，肯定不会。中国式章回小说不似来自西洋的抒情方式，它一旦涉笔于军政万机，往往就不再回头“刻画”任何的内心生活、情感纠结之类。其实孔明的气质绝不是如此单线条的粗糙。在戎马倥偬的余暇，在风来云去的静夜，他肯定会东向遥望，寄去一片悠思。那熟悉的犁耜还挂在茅庐墙边，当年最爱吟唱的《梁甫吟》的余音还在林泉萦绕，好像都在等他回来。当我第二次走访隆中时，在附近的田边地角，看到一位老妪在井边汲水，幻觉中我仿佛判断她就是诸葛丞相当年的邻居。老妪汲上一桶水，手遮前额向西凝望，口中似乎还轻声地念念有词，我猜想她说的是：再没回来，再没回来！
再后来，走得更远：率军渡泸，南合诸戎；六出祁山，迂回长安，终至五丈原高处。这时更不可能抽身回隆中来，哪怕是匆去匆来，见上一面也不可能。然而我却在想：他在五丈原高处安营扎寨，有时会不会下意识地眺望隆中茅庐——那里的雨水可调和？乡亲们的日子过得可安生？
此刻，秦岭谷壁栈道运送军粮的木牛流马想必还在源源而来，它们与当年他在襄阳隆中的运禾小车看来相距千里，其实走的是同一轨迹。只不过是一个来自田间，一个走向军旅；一个来自青年时的勃勃宏志，一个走向积劳成疾的人寿尽头，乃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自公元207年离开隆中，至234年殁于军中，他一直没有回来。
虽然再也没回来，但我觉得隆中的斑竹还在苦苦等待，等待着这位值得他们自豪的邻居和朋友。不仅是隆中，汉中定军山武侯墓那里也有翠竹，一东一西两片竹林遥相呼应，就像诸葛丞相的前后《出师表》，一枝一叶都在延续着文字的无限生命。
以生命凝成的文字，以生命哺育的隆中——这也许就是隆中“风水”的灵魂所在。
隆中，作为诸葛孔明走向事业疆场的出发地是没有问题的。至于终点，我在另一篇拙文用过“五丈原是为终点”这样的标题。作为一个人个体生命的结束当然也没有问题，但作为一种精神的终点却并非一处，而是在后世的许多人（包括一些杰出的思想者和诗人）的心中开花结果。不说别的，就说近年来全国最有影响的诗歌大赛所出的题目中，诸葛精神的崇拜者杜甫、陆游等的经典诗句就被反复引用。如“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杜甫《蜀相》）；“《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陆游《书愤》）。这些诗句，字面上虽无“隆中”出现，但无疑与隆中的“风水”和气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隆中，一个人与一种精神从这里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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