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听要素比较
聂昌硕著 《声光交响》2
音乐由声波传递，绘画由反射光波传递，两者的基本要素相同。差别是声波需要空气做媒介，光波不需要，由此人的感官构造与感觉产生很大差别。对声光要素的比较很有趣味，发现基本要素一致，这个发现对艺术的认识很有启发。
一.只有动态光信号才能产生视知觉：
在视、听艺术进行比较之前，首先需要解决一些感知差别很大的问题。绘画是静态的，音乐是动态的。动与静的不同成为比较时的最大障碍。
绘画是静止的，但人们在欣赏它的时候却是动态信号。人的眼球一刻不停地运动着，只有变化的光波刺激才能被知觉，否则知觉会在短时间内麻木、失灵的。一个正常人，眼睛盯住某个物体不动非常困难，如果有人非要这样做，那么他的视觉会迅速模糊，不久便会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当我们观察书柜时，想要看到整个书柜就看不清其中的书籍题目，想要看清书籍题目就看不到整个书柜。视野越大，知觉越模糊；视野越小，知觉越清晰。也就是说，看见的东西越多，看清楚的东西越少；看见的东西越少，越小，清晰度越高。于是人在观察时眼睛会不停地调整“焦距”，在整体与局部之间来回转移，会在书柜中一层一隔地巡视，欣赏其中的书籍与饰物，辨识书名。这是人们观察一切物体使用的方法。我们不关注的事物可以视而不见，关注了，就会在物体上巡视，特别关注的会长久巡视，在某些细节上专注观察，既便是精致局部还会盯住更小的细节一点一点依次细看。
欣赏绘画亦如此，作品整体形式被吸引了才会驻足观赏。想要看清楚画面中的每一个局部、每个细节，就必须不断地移动视线，就必须不停地调整视野，时大时小，像电影镜头那样时快时慢地将焦距缩短、拉长，一会儿看整幅画面，一会儿看某个局部，在整体、局部和细节之间来回调整，不停地移动视线，视知觉接受到的都是动态的光信号，只有动态信号才有知觉，这是知觉最重要的特征。古人云：“久视则熟字不识，注视则静物若动。”（引自吕坤《呻吟语·敦偏》）它生动精辟地阐述了这个心理学原理。
表面上看似乎是静止的物体，其实在知觉中却是动态信息。欣赏绘画随着时快时慢、时大时小地视野的调整，视线的移动，人们获取的是一组一组速率不同的序列运动光信号。除了物像自身的各种差异变化之外，视觉焦点与焦距的调整与移动产生的动态信息也是人们对画作能够产生节奏与旋律感的原因。
二.声、光要素的比较：
声波（音乐）
音高（频率）
音色
音量
时空值
光波（光乐）
色相（频率）
肌理
明度
时空值
音乐是由频率、音量、音色、空间时间值所组成的。频率即：音高、音色：是由发声器产生的(比如各种乐器和人声产生不同的音高、音色)；音量即：声音的大小；时空值：即延续时间的长短和在多大的空间范围内可以感觉到（这与音量和发声器的位置有直接关系）。
绘画也有频率，光的频率变化产生赤、橙、黄、绿、蓝、紫的色品（色彩）变化。绘画中的肌理是由绘画材料决定的，油画是由油质颜料在画布或纸材、木材上涂抹产生的，中国画则由笔墨在宣纸上洇染而生成的，……绘画中的明度是由作品的反光量决定的，反光量强，明度就高（最高的明度为白）；反光量弱，明度就低（最低的明度为黑）。绘画尺寸大小即空间值。时间值是在每一个观者审视中产生的，即欣赏的时间长短。
当声光刺激作用于耳朵、眼睛，耳朵产生声电效应，眼睛产生光电效应，它们都转换成生物电神经脉冲，传递至大脑皮层，由此，在大脑相关皮层形成脑神经元细胞乳突之间的能量建构，产生知觉。生物电神经脉冲和脑神经元细胞乳突之间的能量建构都是有无强弱的节律“编码”，音乐与美术由此产生通感，也为音乐与光乐之间的比较研究提供了基础。
三.声光的节奏、旋律的比较：
音乐与光乐有许多相似之处可以比较。
⑴ 节奏：
节奏原本是音乐语汇，它与旋律、和声及音色组成音乐的四大基本要素，因此对于节奏的阐述应该从音乐谈起。
艾伦·科普兰在《怎样欣赏音乐》一书中说：（P21）“大多数历史学家认为，如果说音乐有个起源，那就起源于节奏的敲击。纯粹的节奏对我们所产生的效果是如此直接，使我们直接地感到它是音乐的最初的起源。如果我们对自己在这方面的直觉有所怀疑，我们可以用野蛮部落的音乐进行验证。今天像过去一样，这些部落的音乐差不多全是由节奏构成的，并且通常是由十分复杂的节奏构成的。……节奏是音乐的第一要素。”
外行在聆听音乐时很少有意识将节奏与其他要素区别，在大多数的情况下，听众关心的只是这些要素的综合效果，并不关心各个要素独自的作用。人类知识是从大自然混沌一体中逐步分化，分化是认知深入的基本特征。音乐中节奏、旋律、和声及音色，是交织在一起的音响织体。外行会发现，如果不在一定程度上对错综交织的节奏、旋律、和声及音色加以认真地研究，要想对音乐的内容得出一个比较完整的概念，很好地欣赏它几乎是不可能的。只有深入地区分它们，研究它们，才有可能全面地理解它们，真正地欣赏音乐。
自然音响中的节奏是普遍存在的，但节奏型却是多种多样的，最初的节奏并不像现在这样分成均匀的拍子单位，有记载的大部分是声乐，只是散文或诗歌的伴随物。这种音乐节奏像吟诵一样自然，不受束缚。大约在1150年左右才逐渐按小节划分节奏，并由此成为西方音乐的主流。人的生理与心理上追寻、渴望着规则节奏，在工业化浪潮之前就创造出以规则节奏为基础的西欧古典音乐。就此有自然的不规则节奏型与人为的规则节奏型，即具体与抽象的两种。
规则节奏的出现为音乐提供了抽象的结构。这种结构如同队列行进时的1 2 1、1 2 1……左、右、左、右……那样。按照强、弱的形式组成1/2拍；按照强、弱、弱的形式组成3/4拍；按照强、弱、强、弱的形式组成4/4拍。在乐谱中音符下标示＞表示该音为强拍。
在绘画中也有节奏感，多数是不规则节奏型。形的大小交替；明度深浅交替和虚实交替；色彩的纯度交替和冷暖交替都可以产生视觉的节奏感，这些交替组织最终汇成主次次序，由主次次序交织构成视觉艺术的整体节奏感。
⑵ 旋律：
在音乐中“按照一定音高，时值和音量，有机地联结起来的单声部进行称之为旋律”，并且常在描述中使用旋律线一词。
绘画中有没有旋律？旋律线呢? 有的。绘画中有三种造型理念。
一种是面造型：认为物体没有线、没有点只有面，粗细不同的线是由角度不同侧向的面形成的，点是最小的面。欧洲创造这种方法再现自然。
一种是线造型：没有面与点，粗短的线即面，最短的线即点。线造型是最原始的造型方式，从古至今的文字都用线造型。
还有一种为点造型：线由点连贯衔接产生，面是特大的点或小点密集无缝汇聚成面。点彩画开创了点造型法，现代印刷与荧屏位图也用点造型。
其实点、线、面造型都可产生抽象作品，也都可以创作具象作品，只是面造型容易产生节奏，线造型容易产生韵律，点造型容易产生“交响”，在实践中三种造型方法常常混用。
稀疏的点产生节奏；点的大小不同，间隔有异，就会产生不同的节奏。优美的曲线就是旋律线，多线的和谐运动便产生复调（音乐中的复调是多旋律的对位进行。）；粗壮的线、细弱的线、生涩的线、流畅的线、快速（飞白）的线、迟缓（滋墨）的线就会产生不同形象的旋律。点与线、线与线恰当的交织使用，便成为光的交响中旋律和节奏了。
用线造型，观念极端，真正将面与点看成线的另类，就容易产生气韵，气韵是视觉旋律，大多数是多线组合而成，线的粗细、大小、走向，线与线之间讲究相互照应，产生音乐中的复调效果。
气韵是一种错觉，艺术都是“假象”，各种手法技巧都是用假象产生错觉，使欣赏者信以为真。艺术是主观的，欣赏者也须调动主观来接受。比较抽象的作品容易显现出旋律感，意象作品略差，写真作品就困难许多。旋律必定伴随着气韵；换句话说：线之间的视觉应力产生气韵，产生旋律。
中国的书法艺术是视觉旋律中最为杰出的代表。草书的旋律感最强，一条旋律线自右上一口气贯穿整篇，直至左下角。这条旋律线时断时续、时粗时细、时开时合、时疏时密、时枯时润、时顺时涩地运行，痛快淋漓，令人叫绝。光的旋律线也可以达到如此生动感人，是中国智慧的骄傲。
篆、隶、楷、行各书体中的旋律性也很显著，只是旋律组织比较复杂，是多组旋律线断断续续地在对冲中进行。好的书法作品必定贯气，如若气息断了，还有气韵生动吗？这气息是什么? 就是旋律。
在西方抽象派绘画中波洛克的滴彩派作品也表现出旋律来。波洛克用多种油彩的滴洒，创造出多个重叠起来色线(即旋律)交响，堪称光乐复调典范。
可惜西方的美术理论中没有涉及旋律问题，近乎一片空白，使人很难与音乐进行对照和比较。
⑶.不规则节奏型：
斯特拉文斯基第三部芭蕾舞剧《春之祭》运用不协和音和多种节奏交替使用,强烈多变，开创了不规则节奏型；他用节奏代替旋律成为音乐的主导。人们听了这部乐曲之后留有深刻印象的不是旋律，而是节奏。被誉为现代音乐之父，有人称他为音乐界的毕加索。
其实自然界的节奏音响就是多种多样的，被音乐所采用的就有自由节奏、灵活节奏和有量节奏，西欧古典音乐广泛运用的只是韵律节奏一种。现代音乐突破了古典音乐中种种规范的桎梏，从自然声响中大量地吸取了养分，丰富了自己。
在造型领域中也大量使用规则节奏型。楼房庭院、家具器皿、汽车飞机等各种工业设计中推行标准化，窗户一样大；柱子一样粗；轮子一样园；桌子一样方，重复十次、百次、成千上万次……它们排列在一起时就会产生规则节奏。二方连续与四方连续也都产生规则节奏。
绘画中规则节奏少而不规则节奏型多，因为规则节奏过于呆板。
⑷.音块：
音块是现代音乐产生的新概念，它注重音乐的某个片段，各种乐器在不同音域同时奏响的配器效果。这种音响有的是和声效果，有的不是。它与写实绘画中的面造型有相似之处，也是现代音乐向自然声响中汲取养分的成果。
这些比较成果将在文后的组织规律中应用。
聂昌硕 于2019年3月1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