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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的山水:宗炳《画山水序》义疏

柯小刚(无竟寓)

注疏是与古人的对话,正如笔墨写意是与天地万物的对话。宗炳与山水“盘桓”“绸缪”一生,晚年图之壁上,卧游山川,对之鼓琴,“欲令众山皆响”,这是他与山水的对话;面对他的《画山水序》文本(可惜现已无法面对他的画迹),与之盘桓,绸缪其义,聆听文本,似有回响,这是我们与宗炳的对话。

化入身体的山水

圣人含道映物,贤者澄怀味象。至于山水,质有而趣灵,是以轩辕、尧、孔、广成、大隗、许由、孤竹之流,必有崆峒、具茨、藐姑、箕、首、大蒙之游焉,又称仁智之乐焉。夫圣人以神法道而贤者通;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乐,不亦几乎?余眷恋庐、衡,契阔荆、巫,不知老之将至。愧不能凝气怡身,伤砧石门之流,于是画象布色,构兹云岭。

“圣人含道映物,贤者澄怀味象”是中国画所为何事的第一句表述。令人惊讶的是,在这个表述中,画首先不是用眼睛来看的,而是用嘴来品味的。“含”“味”都是深切的触感,深入到身体内部的触感,是把事物含在嘴里品味的触感。这并不只是“通感”“譬喻”,而是中国画法的实情。

中国画的基本语言是“笔墨”,而“笔墨”并不只是工具的名称,而是使用笔墨工具的触感觉知。用笔的触感觉知使工具成为“道具”或体道之具,使体道之体在笔墨之用中建立起来。体道之体是动词,是身体的动作,也是道体在身体动作中的落实。在笔墨之用中,身体成为道的身体,道成为身体的道。所谓“道体”在画学中不再是哲学的玄思,而是具体化为身心修养的工夫。

面对《画山水序》,哲学可以向中国画学习观象的切身性。从哲学的习见出发,人们可以反问:“道”和“象”是可以含在嘴里品味的吗?“道”难道不是用来“知”的吗?“象”难道不是用来“观”的吗?但何以能观,却首先要从更切身的触感觉知中得到观的能力和可观之物。如果只是在抽象地谈论“道”和“象”,“知道”“观象”确实更顺。但在触及事物的切身经验中,只有“含道”“味象”才是更真切的说明。

“含”“味”都是最切身的觉知。一般的触觉只是外在的体肤接触,而“含”“味”却让物进入身体,让物化入身体。这个物是画中的物象,也是所画的物事,更是所有这些事物发生于其中的通道。《画山水序》讲的就是这样一种深入骨髓的物我相入、天人交融。画之为道,如斯而已矣。

此道落实到画学实践中就是“笔墨”。“笔墨”非指物质工具,而是在工具的使用中发生的物我交融。“笔墨”的本质是触及事物的切身经验,是以身体道、以触觉感物的工夫。观物看画之时,物入我化我;作画造象之际,我亦入物化物。笔墨就是身体入物化物的方式。

“笔墨”意味着用笔的轻重徐疾方圆正侧的动作,以及由这些动作和水、墨、纸的不同组合所共同形成的枯湿浓淡变化。“笔墨”意味着通过触感觉知所建立起来的纸笔对话、身心对话、水墨对话,以及画者的心象与所画物象的对话。在这个对话过程中,心、手、力、笔管、笔毫、纸与水墨,意与境象,无不相互滋润渗化。

这就像水墨在宣纸上的氤氲,交融互渗而又保留各自的痕迹,又如华严法界,事事无碍。[ 关于心、手、力、管、毫的关系,参虞世南《笔髓论·辨应》。拙著《心术与笔法:虞世南笔髓论注及书画讲稿》(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有相关分析。虞世南所论虽然是书法,但画中之“笔”并无二致。] 这样的对话就是画,而这样的画是一种化。画物就是化物,就是通过笔墨的触感觉知把物化入身体,把身体化入笔墨。山水之于宗炳,就经历了这样的物我之化。在“笔墨”对话中,“画”成为“化”。画之所以能“含”能“味”,首先就是因为画是通过笔墨化出来的物。

“含道映物”“澄怀味象”都是具体的语言,或者说都是具有身体经验的语言。山水是天地的身体,犹如四肢百骸是人的身体。天人身体之间的关系在画中是通过笔墨联系在一起的。笔墨为什么能连接天人身体?因为笔墨本身也是身体性的。通过筋骨血肉等身体化的语言来描述书法的用笔,从蔡邕的“下笔用力,肌肤之丽”以来,就是一个源远流长的书论传统。画法亦无二致。最早论述画法用笔的谢赫“六法”之“骨法用笔”就是身体语言的表述。

“骨法”之“骨”并不是对于笔画形状的譬喻(如有误解骨法者,以“骨”为两头粗中间细的笔画形状),而是对于运笔动作的身体经验描述。“骨法”之“骨”体现在运笔动作的疾涩轻重节奏之中。正如人的骨头是活生生的气血经脉中的骨,笔法中的骨也是活生生的运笔动作中的骨力、骨气、风骨。肌肤血肉等等,亦莫不如是。

韩拙《山水纯全集》载荆浩(洪谷子)论笔法云:“笔有四势,筋骨皮肉是也。笔绝而不断谓之筋,缠转随骨谓之皮,笔迹刚正而露节谓之骨,伏起圆混而肥谓之肉。”这些筋骨皮肉与其说长在纸上,不如说长在运笔者的动作中。动作带来形态,形态指示动作。动作虽然消逝,但笔迹所指示的,永远是动作的生气。

此理正如宗炳的图壁卧游:当年的山川游历虽然已成往事,但壁上山水所示的,却是亘古不息的游。甚至,即使在这些画影已然消逝的今天,那些不可见的山水仍然通过《画山水序》的文字而令人无限神往。文字与画一样,本质上都是记忆中的卧游。

古人云“画人物是传神,画花鸟是写生,画山水是照影。”[ 唐志契《绘事微言》,参傅抱石《中国绘画理论》,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页11。] 人物之神采、花鸟之生意都是比较直接的印象,而山水之影却不是可以直接从眼前的山水中看到的。只有经过多年的熟睹深思,把山水的性情化为自己的性情,然后反观自省,才能在心中“照见”山水之影。宗炳毕生游历庐、衡、荆、巫,黄公望流连忘返于富春江畔,然后静处斗室之中,秉笔凝神,寂然独运,乃有见于山水之影,为之写照。几十年的“身所盘桓,目所绸缪”,种种烟云树石,崇山大壑,早已化为心象,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当肉身衰老,不再能扶杖远游,真正的山水才开始在身体中显象。

身体中的山水通过身体化的笔墨显现于笔端,这便是山水画。山水不只是空间性的,也是时间性的,因为肉身的生命是时间性的。自然山水的物象只有经过几十年的“含道”“味象”而进入画家的身体,才能成为山水的心象;心象只有通过时间性的笔墨之舞才能成为山水的墨象;墨象经过千百年的积淀才能成为山水的文象。物象—心象—墨象—文象,这是显而易见的顺序,但物象何以能见到,以及见到的物象为何,却取决于文象对于眼睛的教养。这个教养过程就是整部山水画的历史。

无论是图壁卧游的绘画,还是《画山水序》的写作,都是一种朝向永恒的行动。永恒不是毫无意义的兀然持存,因为那样的持存虽千万年而无异于一瞬。永恒是一瞬间的意义可以持久不息地重新唤起,唤起记忆,开启未来。永恒是生生。

易象、文字和画境,都是这样一种可以不断重新唤起记忆和开启生生的永恒。在永恒中,过去的记忆和未来的生生并无界限。为什么在古希腊神话中,掌管艺术和科学的诸缪斯女神都是记忆女神谟涅摩绪涅的女儿?为什么希罗多德给他的《历史》每一卷都冠以一个缪斯的名字?为什么宗炳一生的游历于山水最终只在回忆的卧游图壁和《画山水序》的写作中获得永恒?为什么《画山水序》所开启的序幕不只是他自己的绘画,而是整个中国山水画的长远传统?

当一个人的身体衰老到不再能游历于天地的身体之中,他在回忆中用笔墨构筑起一个永恒的身体。这个身体的脆弱性甚至比血肉之躯还要不堪一击:一点火星,一汪水渍,或者一只蠹虫,都可以毁掉它。但正是这个脆弱单薄的身体,能使天长地久的山川进入回忆,成为永恒。

无论圣人还是贤人,无论仁者还是智者,都只不过是有朽的血肉之躯;但正是这样的有朽者可以“含道映物”而“圣”,可以“澄怀味象”而“贤”,可以“乐山”而“仁”,可以“乐水”而“智”。终有一死的血肉之躯因而成为圣贤仁智的存在者,获得某种不朽的存在意义。

在古人的每一幅山水画中,我们都可以看到这样的人和这样的存在意义。无论画中有没有“点景人物”,我们都可以感觉到一个宗炳(这个宗炳同时也是画家和每一个观画者自身)在天地之间的巨大身体中游居盘桓。画中人总是低着头,扶杖而行,甚至显得有些佝偻。他们的茅屋掩映在树丛之中,与山岩和溪流融为一体,只有一条若隐若现的小路透露存在的踪迹。有时透过一扇窗户,可以看到这个“宗炳”在读书,抚琴,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细细地聆听山风和流水的声音。这些人物往往只有寥寥几笔,有时甚至连五官都没有画出来,只有发髻点出精神,以及交领的衣纹勾出虚怀。这些面目不清、大象无形的画中人就是中国圣人、贤人、仁者、智者的本真写照。

宗炳告诉我们,这是一个漫长的山水传统和人物谱系,是从黄帝、尧舜和孔子以来的使中国成为中国的谱系,以及从许由和孤竹(伯夷、叔齐)以来的使山野成为山野的谱系。从国到野,从中国到天下,一气贯之,都逶迤显象在山水画中。在这里,尧与许由,孔子与伯夷叔齐,可以象《庄子·逍遥游》里说的尧都(汾水之阳)与藐姑射之山的关系那样,相距很远很远,也很近很近。

达道与畅神

“圣人”的“含道映物”与“贤者”的“澄怀味象”相对而互文。一方面是相互区分,另一方面也是相互融摄,犹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同时区分和融合。月光照在松间,自然也泻于石上;清泉流过山石,自然也穿行松间。不过,月静水流,月上水下。俯仰之间,还是先见“明月松间照”,然后才觉其水面流光;先见“清泉石上流”,然后才目送其穿林远去。同理,“圣人”体动摄静,故能“含道映物”;“贤者”体静贞动,故须“澄怀”以“味象”。同时,“圣人”以“映物”而能“味象”,“贤者”以“味象”而能“映物”。圣贤之相印,犹明月清泉之相照也。

《画山水序》从“圣人含道映物,贤者澄怀味象”开始,到“畅神而已”终篇。“畅神”的原因是宗炳在卧游观画时感到“圣贤映于绝代,万趣融其神思”。这些画是他自己的作品。因此,观画的经验必然融会了双重的回忆:早年游历山水的回忆,以及对于作画过程的回忆。作画近乎“含道映物”的主动造境,游历山水和观画则更接近“澄怀味象”的被动感受。“含道映物”一本作“含道应物”(事实上后者出现于更多古籍版本中),但无论“映”还是“应”皆非被动反映或反应,而是从“含道”而出的摄物造景。

从看山到画山,再从画山到看画,“含道映物”和“澄怀味象”逐渐融为一体,成为一件事情的两面。所以,让宗炳“畅神”的不只是“创作”的过程,也不只是“欣赏”画作的陶醉,而是融会圣贤之道、贯通主动和被动的浑然一体。在畅神的卧游中,弹琴的宗炳“欲令众山皆响”,完全是把满壁山水当成了知音,而不是对象化的“风景”。

刘宗周《论语学案》亦曾以“畅”“神”解孔子说的“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不知是否受到宗炳的影响:

知者证道于动,故乐水。仁者证道于静,故乐山。证道于动,适还吾心之动矣;证道于静,适还吾心之静矣。于动而得其乐者征动,畅天地之化也;于静而得其寿者征静,存天地之神也。学至于此,方与造化合而为一。故曰“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呜呼,至矣!非知道者,孰能知之?乐山乐水是穷理事,动静是尽性,乐寿是至命。“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此圣人上达微言,当是学《易》后方得此机轴。乐山乐水,乐即是乐,动亦乐,静亦乐,寿则常乐。欲寻孔颜之乐者知之。[ 《论语学案》卷三,文渊阁四库全书。标点为笔者所加。]

“畅”应乐水之动,所以是动词,是主动地“畅天地之化”;“神”应乐山之静,所以是名词,是被动地“存天地之神”。但“存天地之神”并不是把一个叫做“天地之神”的东西存到我的心里,而是存养我自己的心神,然后发现我之心神与天地之神的交通对话。交通对话就是畅。所以,“存天地之神”必然同时表现为“畅我之神”,即宗炳所谓“畅神”。

同样,“畅天地之化”也并不是一个叫做“天地之化”的东西不通了,然后我去把它打通。《易》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天地之化本身从无一息之停留,要自强不息的不是天地,而是君子之人。所以,“畅天地之化”本质上还是畅达我自身的心神和气机。只有自身畅通了,才能有感于天地之化的不息。

有感于天地之化的不息,才能振作有为,赞天地之化育。所以,“畅天地之化”与“存天地之神”并不是两件事情,而是一件事情的两个方面。正如山与水、动与静、仁与知、乐与寿、“含道映物”与“澄怀味象”,本来是一件事情的两个方面。这一件事情是什么?一言以蔽之就是“道”。“道”就是那个永远只能用“二”来分别言说的“一”,以及永远只能通过“一”才能展开的“二”。

《画山水序》全文所言,只是道和道的畅达展开。道的事情之所以与山水有关,是因为“山水质有而趣灵”,“山水以形媚道”。山水之“质”即山水之“形”,山水之“趣灵”即山水之“媚道”。“媚道”犹如祭祀中的“媚神”,是对于无形有象之物的取悦与致敬。道如何能被取悦?道无所欠缺,无所欲求,“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无法取悦。取悦于道的唯一方式,只能是穷己之理以至于物之理,尽己之性以至于天之性,通过认识自己而认识天道,通过展开自身的可能性而来展现道的丰富性,通过自身存在和万物存在的“质有”而来“趣灵”。山水以形媚道,人类以劳绩慰神,皆此道也。

山是大物,横亘目前,是地上所见的大物中最具质碍性的大物。山阻断道路,隔绝交通。但正因此,道之入山可以曲折通幽,胜境叠出。古人画山水,罕有无道之景。首先,水就是山的道,是山中天然开辟道路的第一条道,溪流水道。其次是人道,人行山中走出来的道。两条道的交会便是桥梁、水榭和舟车。这些事物正是“点景”的题材。“点景”的“点”不只是点缀,而是山水气化之道的交会节点。

道可以往复盘桓,上下求索,所以山水画除了可观,也可游可居。道引领读画的视线,随卷轴打开,正如山道引人行走,水道载人航行。在每一次观画游画之旅中,“轩辕、尧、孔、广成、大隗、许由、孤竹”之游于“崆峒、具茨、藐姑、箕、首、大蒙”,以及宗炳之游于“庐、衡、荆、巫”皆得以重新发生。

山静水流。山中游人如果迷路,可以通过水流获救。找到溪流,缘流而下,即可走出重山的阻隔。反过来,缘流而上,也有可能发现“桃花源”,走出山下生活的迷途。正如《诗经·秦风·蒹葭》和屈原《离骚》所歌,求道之旅须“溯洄从之”兼“溯游从之”,“吾将上下而求索”乃得之。“质有而趣灵”之“趣”就是这样的求索。“趣”不只是“意趣”“情趣”,而是有更加原始的含义,即趣向、趋向或去向。趣向是道的基本特征。道就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连接。

远方的山水与家园

《诗经·小雅·斯干》是连接山水和人类生活之道的原型诗篇。诗篇起兴于山水,终篇于生男生女的梦境,中间是人类栖息的房屋。房屋坐落在“秩秩斯干,幽幽南山”的山水之中,人类生活在“如竹苞矣,如松茂矣”的万物生息之中。

从山水的清幽到生儿育女的生活,貌似隔着儒道之争的距离,实际上是一气之化、一脉相承的。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尚有“稚子侯门”,可见他归来所依的不只是山水,而且是家乡的山水,是家乡山水中的家庭田园。在《饮酒·其五》中,诗人采菊时见到的飞鸟并不是飞向空无冷寂,而是尚有相与还家的温情(“飞鸟相与还”)。这提示我们:“悠然见南山”所依止的背景是东篱,也就是说,是人类居所的简易围墙。

有居所,有与自然相对分隔的屋顶和篱笆,这是“人境”;但这些用茅草覆盖的屋顶、用竹竿编织的篱笆,与其说是为了跟自然相分离,毋宁说更加促进了与自然的融合。这一点可以从后世的山水画中不断得到印证。山水画不只是为了观赏的“风景画”,而是可以居留于其中的栖所。或者,甚至可以说,只有山水才是居所,永恒的心灵的居所。

所以,宗炳图壁卧游绝不只是一种“记游”,而是持续一生的家园寻觅和居留:“余眷恋庐、衡,契阔荆、巫,不知老之将至。愧不能凝气怡身,伤砧石门之流,于是画象布色,构兹云岭。”“眷恋”“契阔”都是对亲人的爱,如《诗》云:“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邶风·击鼓》)。所以,流连于山水中的宗炳并不“旅游”或“游山逛水”,而是探望亲人般的群山,与群山一起在家。云游群山之远而处处在家的宗炳,和栖止东篱之近而发现悠远南山的陶渊明一样,都是无往不在道上之人。

道虽玄妙难言,但其日常本义只是最普通不过的道路。道路连接远近,近以及远,远以涵近。有的人只能活在近处,如《庄子·逍遥游》中的学鸠与斥鴳;有的人只能活在远方,如“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大鹏。只有适道之人能在远近之间“寓诸庸”而“寓诸无竟”(《齐物论》)。[ 对大鹏与斥鴳的双谴解释,可参王夫之《庄子通》,中华书局,2009年,页47-48。] 陶渊明从“飞鸟相与还”中悟到的“真意”,或许就在这里?南山之悠然和飞鸟之去远是“无竟”,东篱之依依和飞鸟之相与还家则是“庸”。远近一道也,“庸”与“无竟”一“寓”也,天地一际也,山水一气也。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可陶渊明还是说了,以诗句的形式言说了。只是,他说了什么呢?他并没有辩说。他只是用诗句画了一幅画:东篱,南山,菊花,飞鸟,还有笼罩这一切的“山气”和暮霭。“真意”“忘言”两句就接在“山气日夕佳”之后。山气就在东篱、南山、菊花、飞鸟之中,但又不是它们之中的任何一样东西。山气在又不在,以不在的方式在,以说的方式不说。这就像山水画中的水只是留白,或者水墨淋漓的每一笔中,当水干透之后,早已不存在的水却益发真实地存在于笔痕墨晕之中。

如果没有留白,就没有山水画。如果没有水磨墨,也无法产生山水画。水在山水画中,总是以无的形式存在:不但存在于不着一笔的留白中,也存在于每一笔墨痕中已经蒸发掉的水中。前者是空间的留白,后者是时间的留白;前者是山水画中的水,后者是使山水画成为山水画的水,两者都是不存在的水。

当水墨笔痕中的水蒸发消逝,气就永远留在了纸上。即使最干最干的枯墨、焦墨,也有水的参与和消逝,因为无论多么浓的墨或色,都需要水来研磨;无论多么枯的笔头,也需要残余一点点水才能在纸上留下飞白。然而,最终,这在作画过程中须臾不可离的水必须消失殆尽,一幅画才能最后完成,因为水只有消失才能永远留在纸上。

水在砚、墨、笔、纸上的研磨和晕染是时间性的过程,而当水从画面上蒸腾消逝,永恒氤氲的气就开始不息地流动。这就像宗炳在庐衡荆巫间的游走是时间性的过程,也是越来越衰老的生命历程;而当他老得走不动道,在家中图壁卧游的时候,甚至当他留下画作和文字,最终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他的永恒生命才真正开始。

与物相见的通道

夫理绝于中古之上者,可意求于千载之下;旨微于言象之外者,可心取于书策之内。况乎身所盘桓,目所绸缪,以形写形,以色貌色也。且夫昆仑山之大,瞳子之小,迫目以寸,则其形莫睹,迥以数里,则可围于寸眸。诚由去之稍阔,则其见弥小。今张绢素以远映,则昆、阆之形,可围于方寸之内。竖划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迥。是以观画图者,徒患类之不巧,不以制小而累其似,此自然之势。如是,则嵩、华之秀,玄牝之灵,皆可得之于一图矣。

道的远近兼涵,表现在时间上就是古今相映。在某种意义上,这就是永恒。晚年不能出行而只能卧游山水的宗炳就活在这样的永恒之中。山川中的游走不得不停止于衰老的腿脚,而在画中的游居却可以穿越千年。画的时间跨度并非只有一生的游历,而是包含“理”的无穷。一个人画的景物诚然来自有限的经验,但此画此景的情思理趣却是无穷的。所谓“质有而趣灵”的山水,实因山水画而有之。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不是先有山水,然后有山水画,而是真正的山水是和山水画一起诞生和一起成长的。山水帮助山水画成为山水画,山水画也帮助山水成为山水。

“以形写形,以色貌色”的前一个“形”和“色”是“意求”“心取”的“形”“色”,后一个“形”“色”则是“身所盘桓、目所绸缪”的“形”“色”。“盘桓”“绸缪”表明,这时的“身”“目”已是长期经验和心象叠加的结果,远远超越了通常所谓“视觉”的范围。所以,不但那个“能画”的形色是一种创造性的“心取”,而且“所画”的形色也已经是一种流动的永恒心象。流动,因为它还是鲜活的,几乎不可状写描摹;永恒,因为它是可以反复被状写描摹而常新的、每次都不一样的、不可穷尽的心象。这个心象来自“身所盘桓、目所绸缪”的经验,也来自“以形写形、以色貌色”的绘画创作对经验的重构。“能画”与“所画”并不只是动作与其对象的关系,而且是相互构成的对话关系。

当一个人开始画画,他就开启了一种对话,一种可以在画家死后仍然持续地发生在画面上的对话。在这个意义上,绘画是永恒的事业。所谓画画,并不只是在纸上、绢上或者壁上复现景象,而是进入永恒的梦境,构筑永恒的梦境,画出永恒的梦境。梦与永恒的关系,正如海子诗云:“象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那样,我选择永恒的事业。”《祖国,或以梦为马》)画家所画的景物诚然是对曾经所游山川的回忆和映照,或者是对眼前山川的透视投影,但只要他不再是穿行于地上的山川,而是走笔于纸上的山石树木,他就是活在“言”“象”“意”中的“以梦为马的诗人”。

《易》学史上关于“言”“象”“意”有过很多辨析和争论,仿佛这三者是多么的截然不同。但实际上,它们之间的共通性才是更为根本的方面。“言”“象”“意”都是在与万物的对话中形成的梦,可以持续促进与物对话的梦。如果说科学是对物的剥离和揭露,技术是对物的驱迫和利用,那么,诗、画和梦则是与万物相互敞开的交流和对话。汉字是这样的梦,中国画也是这样梦,《易经》卦象更是这样的梦。在这样的梦中,物悠然呈现自身,人侧身物中而恬然自得。只有在这样的梦中,物才能见(xiàn)而为人所见(jiàn),人与物才能相见。正如“悠然见南山”之“见”,既是南山自身之见(xiàn),也是诗人之望见(jiàn)。

在悠然之见中,人与物都不被驱迫,更不被剥夺和利用。人是悠然的人,山是“幽幽南山”。“幽幽南山”是南山的梦,“维熊维罴”是人类生息繁衍的梦,“悠然见南山”“飞鸟相与还”是人与山气交通互见的梦。有这样的人物相见、气息交通,才有可能在“张绢素以远映”中见到画,并且画出画,否则只不过是透视和比例关系而已。“映物”的前提是“含道”,否则不过是投影;而“含道”并非含物(道实无可含),只不过是保持着人与物相互敞开的通道而已。从《诗经·斯干》到陶渊明到宗炳到后世漫长的山水画传统,无不贯穿着这条通道。

栖形感类的浮游与幽对

夫以应目会心为理者,类之成巧,则目亦同应,心亦俱会。应会感神,神超理得。虽复虚求幽岩,何以加焉?又神本亡端,栖形感类,理入影迹。诚能妙写,亦诚尽矣。于是闲居理气,拂觞鸣琴,披图幽对,坐究四荒,不违天励之丛,独应无人之野。峰岫峣嶷,云林森眇。圣贤映于绝代,万趣融其神思。余复何为哉,畅神而已。神之所畅,孰有先焉?

道并不是某种东西,而只不过是东西之间的相互敞开和畅达。[ 实际上,中文的“东西”一词,已经暗示了万物对于道的归属性。如果没有两端之间的通达,就不可能有任何东西存在。] 所以,“应会感神”“栖形感类”的绘画可以成为修道的实践。“栖形感类”的“栖”意味着既要寓居于形质之上,又要时时刻刻离开它。画家之于形色,犹如飞鸟之于树枝,既深深地眷恋之、依止之,又不因此而束缚翅膀。此义深见于《易》:“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举而错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系辞下传》)。“形而上”“形而下”的“上”“下”与后面的“化”“裁”“推”“行”“变”“通”相应,都是动词。所以,“形而上”“形而下”并非“形之上”“形之下”,而是犹如《诗经》“左右流之”,或如汉乐府诗句“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一样,是在“形”的上下左右飞翔游戏。

人栖居于房屋也是这样。所谓“住在房子里”并不局限于门内空间,而是包含窗外的田园飞鸟、远山近水,乃至无边的苍穹和星空。天地与人居,门内空间和窗外风景,共同构成了人类栖居的生活世界。人住在屋子里,也住在房屋的周围,感受周围,与万物对话。栖居使人可以感通万物,感通万物也反过来使栖居成为栖居;“栖形”予“感类”以依托,“感类”给“栖形”以自由。“采菊东篱下”的自得使南山可以悠然呈现,“悠然见南山”的无意和惊喜使藩篱中的日常生活也可以鸢飞鱼跃。所以,“栖形感类”就是栖居于“形”的房屋,在房屋的上下左右翻飞游戏,“形而上”且“形而下”,依形而不泥形,变形而不讹形。如此,则可以“一下一上,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见《庄子·山木》。《庄子》通行本作“一上一下”,俞樾认为古本当为“一下一上”,以与下文“量”字押韵。参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61年,第669页。]

庄子所谓“浮游乎万物之祖”可以解释中国山水画为什么喜欢荒寒的山野。当宗炳“闲居理气,拂觞鸣琴,披图幽对,坐究四荒,不违天励之丛,独应无人之野”的时候,他便是在“浮游乎万物之祖”。“浮游”如鲲鹏之“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亦如山水画之鸟瞰视角。“鸟瞰”不只是人们通常理解的“俯视”,而是随鸟的飞翔而随时变换的情景化视角,我们可以称之为“浮游透视”。

“浮游透视”并不预设固定的视角,而是可以从上下左右任何方向出发,形成“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的游观。善游之物,惟鱼惟鸟,故“浮游乎万物之祖”者法之。虽然,鱼潜而不翔,鸟翔而不潜,惟善游者一之,故《逍遥游》有鲲鹏之变,《易》乾自“潜”及“飞”,皆“浮游乎万物之祖”者也。所以,看中国山水画,尤其是看一幅徐徐展开的长卷时,观者的视线犹如跟随一只飞鸟,浮游于天地之间。这个天地是一个有生命的空间,吞吐大荒,呼吸元气,“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庄子·逍遥游》)。而且,观者并不自外于这个大生命而旁观之、俯视之,而是像潜入海水中的鱼那样随波荡漾,与万类群生一起载沉载浮。“浮游乎万物之祖”的画家和观画者既是大鹏,也是燕雀;既是巨鲲,也是小鱼;既观之于上,亦游之于中。此理正与船山以“兼小大”论“逍遥”之义相应。[ 参王夫之《庄子通》,见《船山全书》第13册,岳麓书社,2011年,第495页。]

人不能潜游,也不能高飞。人只能通过田间的劳作、山林中的徜徉、茅舍中的静思,来自觉地回到“万物之祖”的原初生命。人的浮游不是在外形上摹仿鱼和鸟的动作,而是去体贴“万物之祖”的幽玄状态。《画山水序》末段有两个“幽”字,一是山水的“幽岩”之“幽”,一是人的“披图幽对”之“幽”。岩自幽幽,而人只有使自己成为《易经》履卦所谓“幽人”才能体知幽岩之幽。有幽人而后知幽岩,有幽岩而后有幽人的素履之往。

“浮游乎万物之祖”不是驰骛外物的观光旅游,而是自我认识的幽人素履。“坐究四荒”“独应无人之野”不是为了远离人世,而是为了回到人之为人的本源,认识人受之于天的本性,使自己活得更像一个人。诚能如此,则“独应无人之野”的旅程就不是自我放弃的避世,也不是自我封闭的孤僻,而是“不违天励之丛”的有为。

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论语·宪问》)。在每一个学以为己的人心中,都应该有一个“独应无人之野”的空间。这个空间恰因其“无思无为、寂然不动”而能“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周易·系辞上》),正如为己之学恰因其为己而能成己成物。庄子所谓“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庄子·天下》),亦此意也。

无竟寓书“含道”,生宣,78cm*50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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