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2018年10月26日，由中国美术家协会版画艺委会、中央美术学院、深圳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办。深圳大学教授、中央美术学院客座教授隋丞先生策展的“中国当代学院版画展”在深圳中国版画博物馆开幕。此次展览可以清晰地看到新的思路和特色，呈现了近年来学院版画更为多元而不失深度、稳健而富于活力的学术维度。参展艺术家覆盖了“八大美院”和清华大学美术学院、云南艺术学院、吉林艺术学院等综合类院校不同年龄段的教师，作品形态兼顾传统版种与综合技法、图像印刷实验媒介等，模糊了版画既定概念属性，体现了学院版画国际化和当代性的特质。展览同时进行了学术研讨 ，“国际学院版画联盟”将陆续推出展览研讨会专题演讲，本期为王华祥先生的《版画家的思维和学院的野心》。
版画家的思维和学院的野心
王华祥
我是第一次跟这么多年轻的版画家坐在一起。一是面孔特别新，二是作品特别新。学院版画代表了中国现阶段的版画水平，这是对版画最新成果的检阅。我们跟国际对话的时候只有学院版画能跟他们对话。如果拿一些土特产，代表中国题材、中国手法，以为中国的就是世界的，这是一句笑话。你是非洲的，你就是世界的吗？很多评论家骂学院派，很多社会上的画家也跟着骂，为什么骂？前者是因为无知媚洋，后者是因为妒忌媚理论家。中国根本就没有学院派。如果说要有学院派，就是我们今天建立起来的。未来30年、50年如果真有学院派，在影响世界，那这个学院派很牛逼，之前我们有什么学院派？我们之前是私塾，北大清华是在上个世纪初才开始有的，我们假想了一个学院派，然后攻击它，显得特别的英勇，是对一个不存在的假想敌。
我们年青的版画家们，已经成长为成熟的很有力量的一个群体，这是我今天觉得特别欣喜的地方。但是我们还要更自信，自信才有自由，不要指望一个自卑的人他的心灵会自由。自卑的人基本上全都是算计，全是各种考量，他怎么可能成为一个好画家。所以有很多人做不好画是应该的，甚至好多人的好坏是颠倒的。在座的年轻画家们是有判断力的，你们甚至没有跟着各种获奖作品走，但是我觉得获奖作品不都是坏的。获奖作品应该是代表着一种引领创作、引领教育的标志。但是我们做的示范很多时候是很糟糕的，所以学院成为一个主体的力量，学院的声音成为一个最洪亮的声音。我们也赶上了这个历史。历史给了中国人一个机会，也给了学院人一个机会，这就是我看到这个展览特别高兴、特别欣喜的地方。
版画艺委会对于局势有一个非常清晰的判断。从上到下，从学院到学生，尤其是以学院精英为主的版画家，对于当代版画的状况是很了解的，也有自觉引领的责任，如果哪个牛人敢说，他不需要学院，不需要学生，可以站出来表个态。这句话发表出去会遭很多人骂，会不高兴的。我无意于否定那些为版画做出自己努力版画人，我知道历史的局限性不是他们愿意的，也不是他们自己造成的。就像我们的父母过去非常的贫困，封闭、思想特别的保守，那不是他的错；但是我们今天要做今天的事情，而且我们要为明天来做事情。这也是我在接版画系的系主任之后，做“国际版画联盟”的原因。我是版画家族里面的人，我不好意思走出去就觉得低人一等，我说版画人这么聪明，这么多最有艺术才华的人，而且有很多人已经很出色，非常了不起的当代艺术家，包括版画爷爷辈的创始人，这些人都是很伟大的。那为什么我们版画低人一等，低人一等不是一天两天了，好几十年了，因为这个身份，你摆脱不掉，黄种人出去有种族歧视的感觉吗？同样版画也是一个种族歧视的对象。所以我觉得这就是我们的最大动力，这也是我做很多事情都是我们贴着钱还要做的原因。
早在20年前，黑白木刻受到我影响的应该不少，1996年我开创并讲授一幅肖像的32种刻法，后来我看到有很多铜版画，一幅肖像有很多种腐蚀法。绘画里面是有词汇的，比如说伦勃朗的词汇是光，是高光的粗糙与厚度，明暗是他的语法。到塞尚的时候，他的语法是一种以线面结合的油画，梵高是一些痉挛的线条。今天我看到年轻的版画家们，每个人都不一样，这个在过去来说是不可想象的。我觉得版画创作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的版画人和国际上的版画家是一样平等的，因为我们已经有个体的思考和行动了。
我们正在做一些努力，比如说有一部分画家的作品有很强的实验性，但不是在重复一个老调调，别人做过什么我就跟着模仿，你不一样就是实验。画画就不是实验吗？难道只有装置和行为才算是实验。
今天我们的实践者的理论、实践者的观念，远远超出一些理论家的认识水平，这就是今天为什么我们要请隋丞老师做这个展览的原因。我觉得不要妄自菲薄。20多年前我做木刻，别人说王华祥我觉得你已经是第一把交椅，能不能刻得最好，我说你是傻子，它已经最好了。事实上过了20年，我把那些画跟全世界的版画对话，这些木刻依然是最好的，甚至可能还走得特别超前。我之所以不能够走得太远是怕社会够不着，有时候是这个问题。我都走到地球外面去了，觉得生活就没有意思了。我觉得人就是要有一个基本的判断，我们要更自信，不要朝三暮四。开放是一方面，虚心是一方面，但是不要妄自菲薄。我这么说是因为我们在年轻的时候都朝三暮四，我也朝三暮四、摇摆不定。
这是我个人经验的分享，一边提倡实验性，一边提倡返回传统，向民国以前的中国版画学习，向文艺复兴和19世纪以前的绘画学习，两头都要抓。我认为两头都是实验性。所以我自己画了两年多的单色油画，题目就叫做《向后的实验》。但是，另一方面，我们的版画是不是就绝对领跑国际了呢？绝对不是，包括我自己的版画。我们在接触全世界艺术家的时候，和电脑芯片是一样的道理：我们已经有中国内容、中国符号、中国面孔，但是后面的思维方式完全是和人家一样的，我们只不过是套了一个曲，根据词牌填了一些歌词。我们不要骄傲，如果人家把这些东西都抽掉你就傻了。我们远远没有到特别牛的时候，现在中国因为有点钱，在老外面前我们显得特别牛哄哄的，我觉得这都是特别小家子气，走不远。一个大国要有一个大国的胸怀，中国人怎么穷都很有毅力能够活下来，但是稍微有一点富，稍微好一点有一点地位，有一点权力就不得了，我觉得这个事情应该警惕。
第三个我是在大家的画中我看到一些叙事性东西，我自己特别喜欢叙事性，但是我经常又会反叙事性。因为我觉得叙事性不是你的身份，不叙事也不是你的身份，版画家也不是你的身份，我们甚至不必占有版画家的身份或标签。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归你，你的身体都不归你，一天一天衰老，一天一天向死亡走去，好多人都想留住财富，但你什么都留不住，你唯一能留下来的就是你的思考，你的思考从你的作品呈现出来。我觉得如果是这个过程，我们没有什么可以保守的，你不在意身份就没身份了吗？最在意身份的就是民间艺人，过去农业时代的靠一点手艺活下来的，那是人家的看家本领，演一个小曲，一个戏曲班子，主角就是大爷，大家在那儿伺候他？因为整个戏班子都要靠他，他当然不会把他的绝活交给别人，可是你不教给别人，别人就不发展了吗？我们保守了多少年。老说日本是我们学生，优越感从哪儿来的，要不要脸。一张写实的古典油画，和一张表现主义甚至抽象主义的画并无高下之分，伟大的作品达到的质量是一样的。不是说一首诗就不如一长篇小说，怎么可能这么衡量？你半年画一张，三年画一张，就觉得了不起？我三分钟一张肯定超过你三年。我觉得只要不是看图说话，不管你叙事与否，画面是有他的魅力的。好比男人有男人的魅力，女人有女人的魅力，千万要搞清楚，它还是有本质特征的，跨界不等于说他没性别。所以我觉得今天我们还有更高的要求，对自己更自觉、更自主、更自信，我们这些画家会变，还会有很大的变化，这个变化曾经因为想靠近西方、靠近先进国家，而使中国得到了空前的发展。未来中国能不能够引领世界，成为文化的主角之一，我觉得是向内部变化，原来我们是想靠近别人，我们未来是靠近自己而变化。大师为什么不过时？所有的中外大师都是那些向内探索的人，那些找到自我的人，所以他为什么不过时，因为他接的是永恒，对我们版画人来说，这些问题特别值得我们去考虑。
我下面再分享一次国际学院版画联盟第二回大展及研讨会，这个会议里面有几个问题：第一个是对传统版画的重新定义和重新定义的意义是什么？比如说徐冰提出来复数性版画的概念，这个使他在美国获了大奖，版画贡献奖。其实版画本身就是复数性的，但有人提出来了，他的结果就不一样了。因为他让你看清楚了版画的本质特征。有些人说女人就是有两个大乳房，可是还有小乳房的女人，那她就不是女人了吗？说到男人，男人的力量很强，比女人强，那可不一定，有的男人很娇小，有一些女人很魁伟，这就不是男性的特征，版画也是如此，过去对版画定义这个，定义那个，还有什么是艺术，什么不是艺术，人类一直在思考这些问题。我们这次重新定义版画，就是为了终结在此之前对于版画的争论，甚至产生各种势力之间的互相伤害。今天为什么要反对数码版画？反对新的事物？我们要捋一捋版画是不是印刷术？大家都同意，版画就是印刷。那么版画的印刷是静止的吗？它的技术、材料、工具是静态的还是动态的，很简单，当然是动态的。
大家同意摄影是版画，它有复数性，有一个画稿的特征，有一个制版的特征，有一个通过版印出来的特征。数码不再用版了，数码里面的文字是不是文字，图象是不是图象？电子书是不是书？大家说同意，数码也是版画。这个逻辑上把它讲通，全世界都可以接受。所以我们这次增加了四个成果 : 一、数码版画可被常规展览纳入；二、独幅版画是版画；三、基于原作进行再创作也被界定为原创版画；四、摄影版画作品可被纳入版画展览。独幅版画是不是版画？它已经发生了，好像有一个私生子，大老婆肯定不同意这是他儿子，因为这是她老公跟另外的人生的孩子，她肯定不同意，她老公屈从环境压力，也不承认，没有继承权，也没有姓氏权。一个生命出来了不知道在哪个里面，放在邻居家行吗？邻居不接纳，所以独幅版画不知道参加什么展览，版画界也不接受，全国美展也不接受，摄影更不用说了。数码版画也不被接受。于是人家商人就把数码版画拿过去了，他比你敏感，拿过去就赚钱，版画人穷得要命，版画家说本来我们的空间就小，杀来一帮强盗，又把我们的空间给挤占掉了。这种思维很可怜，很可悲，只会被消灭，只会灭亡，不可能让版画发展。
我要问：安迪沃霍尔是不是版画家？吉尔伯特兄弟的作品是不是版画？一张画卖几千万美金，你承不承认是版画？还有复制版画的问题，伦勃朗的画不是复制版画？凡·代克的画是不是复制版画？历史上最伟大的版画家丢勒的画不是复制版画吗？中国古代版画不是复制版画吗？我们今天引以自豪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杨柳青、荣宝斋、桃花坞，是不是搞复制版画？我们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孩子、自己的父母、自己的祖宗不认呢？其实都是一点小九九，小算盘，心太小就算成这样，版画这个家族它不濒危才怪。我们重新定义版画，实际上是为了让今天的几个版种合乎逻辑的出现，可以发户口本，这是一个现实问题。比如达利的各种版画都不是自己做的，大卫·霍克尼，弗洛伊德等的版画也不是自己做的，但是他们的一张版画卖到几万到十几万，版画家肯定不高兴。可是工坊存在了几百年，你反得了吗？而且因为是重要的工坊做出来的画，所以品质才高，比版画家的还高。意大利的国家版画博物馆，有600年的历史收藏，四万多件的原版，连文艺复兴丢勒他们的原版都有。哪一件是丢勒亲自做的，我想不一定。所以我认为这些问题都是应该澄清的，我说这么多是因为大家都有一些知识片断，我们集中起来讨论。我觉得只有有价值的版画和没价值的版画，管你是不是所谓的原作，人家有社会需求，雕塑7件，有一些雕塑家有1000件，小雕塑，你不服一件又卖不了，你说我的件数少，价值高，自欺欺人。
还有一个，这次会议的意义就是重新定义版画，历史上有两次：第一次是1960年代，第二次是今年，从1960—2018年版画的概念和内容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在80年代以前很多木版画家都不能接受丝网版画，所以才会有三版展这样的一个项目出现，这是版画家们自救的一种方法。像数码版画在美国大学已经是70年代就开始了，罗马90年代就开始了。但是这个问题在全世界没有公开发布过，所以依然造成困惑，收藏的时候还是有困惑。所以这次大家众口一词，全票通过了版画的新定义。这个投票不是投给中国美协、中央美院版画系，也不是王华祥的，这是全球的十几个国家专家组成的一次会议，发布的一个公告，这个事情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它已经发生了。所以这件事情对于版画的历史和未来的发展，具有非常深远的意义。
下面我再谈几个问题：
第一个是语言与技术的力量，对它的使用和开发，我们仍然要立足于版画，你会了它，就好比掌握了马步和身体强健的力量功夫，你的身体很柔软，就可以学武术，也可以学舞蹈。再比如：你学语文的目的不是为了成为一个文学家，你学数学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成为一个数学家，但是你要掌握基本的东西，我觉得学院版画还是要重视语言和技术的力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我们特别功利，认为有一个什么想法，自然想用什么手法去表现，可能吗？如果你要想买一个手表那还成，买个iphone，工资还够用，但是你要买一辆车你就不一定行了，那想买一架飞机能随心所欲吗？只能说明你想买的东西不大。换一个说法：你有没有使用传统，使用观念，使用科技的智慧，我们为什么拒绝新技术和新思维呢？我们要维护我们的狭隘吗？
第二个是内容的问题，好多年前我就提出内容至上，因为形式主义几乎变成我们现代不现代的标志。如果说没有这种独特的形式，没有独特的风格，你就是不现代的。当它成为一个主流的时候，个体怎么去抗衡它？抗衡不了，它就等于是版画的道德标准。所以相当长，在二十几年的时间，版画家就玩形式，各种各样的玩法，这就等于是耍嘴皮子，结果显然没讨到好，你能耍出钱来也行，可惜版画家依然很困难。
第三个，我觉得一定要于人有利，为人民服务，今天的人民就是买你画的人。当年文艺复兴不为政府服务吗？不为教会服务吗？不为家族服务吗？我们为什么会产生一种好像画画只有自己，没有别人的这种观念。而且成为一种主流文化，这个文化只有少数人会悟透，他嘴巴说要抵制迎合社会，可是他背后已经开始转向了。那些相信他的人一辈子都穷得叮当响，一定是最倒霉的人。所以我觉得一定要为人服务，这不是一个羞耻的事情。这样我们就不至于太过分的偏激和自私。
第四个我们学习版画，要由版画的技巧、语言到版画的思维。你就可以成为一个跨界的、自由的人干什么事都行。
第五是你要培养和保护好你的野心，其实每一个人能够走多远，飞多高，我觉得取决于他心的大小，如果处处都想讨好别人，处处要安全，处处不见好处就不行动，这种人不可能有什么特别大的造诣。我觉得野心这个东西过去是一个贬义的词，其实这是一个特别大的动力源，我希望我身边的人都有野心，我希望我们的学生、我们的后代都有野心，中国人都有野心，没什么不好。当然有野心还得尊重人。
2018.10.26在“当代学院版画展”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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