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ww.triceratops-design.com十九世纪的巴黎艺术界，群星闪耀，灿若星河。各类艺术风格、流派如雨后春笋般纷至沓来。艺术圈自然也是名利场，艺术大咖们热衷于展览和社交，各种主张层出不穷；他们不断地抱团、论战、再反目；他们沉迷于酒精和女人，甚至生活际遇要比艺术本身还引人注目。
然而在意大利博洛尼亚的乡间，却小隐隐于野地生活着一位现代艺术的大师级人物。你很难想象，在那样喧嚣的时代，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一个人，远离主流的目光，返璞归真般地栖居在自己诗意的世界。除了仅有的一次跑到苏黎世参观塞尚的展览外，他一生都没离开过意大利。他终生未娶，甚至生前逝后连像样的情事也从未曝光。他虽身处也同为欧洲艺术中心的意大利，却除了教书外都僧侣般自律的创作。每天走同一条路到美院，不在画室时，他就去散步或写生。莫兰迪生性内向沉静，但绝不是怪人，也不固步自封。他敏锐地观察着艺术界发生的一切，洞悉着各种艺术主张和潮流，然而他就是能静下心来独守着自己的精神世界。为什么一位终生几乎只画瓶瓶罐罐的艺术家会被后人高呼伟大，这恐怕要从天文学家伽俐略对莫兰迪的影响说起。莫兰迪曾在一次采访中谈到说：“我记得伽俐略的话，真正的哲学之书、自然之书的文字跟我们自己的字母表相去甚远。它们的文字是：三角形、正方形、圆形、球体、棱锥体、圆锥体以及其他几何图形。伽俐略的思想支持着我长期有一个信念：这个可见世界是一个形式的世界，要用词语去表达支撑这个世界的感觉和图像是极其困难的，甚至可以说是不可能的。归根到底它们是感觉，是与日常物体和事件没有关联的感觉，或者可以说它们只有一个间接的关联，这些事物是由形式、色彩、空间和光线来精确地决定的。”然而莫兰迪并没有将伽俐略对他的启示作为他唯一的艺术信仰，他也有自己的独立认知。莫兰迪认为，我们肉眼所见的世界充满了抽象与不真实，我们在物质世界所认知的所有事物，并非如我们看到和了解的那般。物的质性虽然存在，但却不具有任何我们附加在它身上的意义。换句话说，莫兰迪认为物质世界的一切意义都是人类意识主观构建而出的，而艺术的作用则在于感知和探寻。
莫兰迪并非开始就走向了大家对他所熟悉的风格，他早期的作品呈现出的是一种“中规中矩”的静物画法。前几幅你可以从作品中隐约地看到一点塞尚的影子，而后三幅他的静物画似乎又受到了契里柯的影响。随着对绘画的不断研究，莫兰迪自己也开拓出了新的绘画方式和风格。他改变了画法，人们在所谓灰白的表面很容易忽视底层的肌理。莫兰迪通常会在画作开始时首先涂一些鲜艳的色彩，之后再用一层高级灰覆盖，以此让画作产生一种叠加的暖意，而这背后对应的也许是绘画在激情之后伴随的理性与平静。莫兰迪笔下的静物，咋一看大小不一，形状各异，但深入的观察后你会发现它们其实正应和了艺术家认知世界的信念，朴素的色块与线条相互衬托，稚拙而有力，沉静又不乏灵动之笔。莫兰迪会在创作的一两天前去市场买好他需要的静物，反复的调整摆放位置，并沿着器物底部画出线条以做标记，时间久了，桌子上也会留下道道痕迹。莫兰迪晚年的作品要比早年明亮，一部分原因是晚年居住的山顶采光要更好，可见莫兰迪对光线变换的诚实。这里顺便提一个小故事，莫兰迪一生都与三个独身的妹妹同住，但他却不允许妹妹为他打扫房间，他的理由竟是因打扫而擦掉的灰尘会影响室内的光线。莫兰迪晚年作品的构图与早年也有了一些差别，背景的空白要更大，甚至占据整个画面的二分之一，我不知他是否看过古代中国禅画以及了解禅宗思想，但就从作品呈现的意境来说，他已接近幽冥的超然禅境。难怪巴尔蒂斯评价他时会说，莫兰迪无疑是最接近中国绘画的欧洲画家了，他把笔墨俭省到极点。他的绘画别有境界，在观念上同中国艺术一致。他不满足表现看到的世界，而是借题发挥，抒发自己的感情。所以与其说这个执着的老人老老实实地画了一辈子瓶瓶罐罐，倒不如说他在用绘画感知，用绘画参悟，用绘画修行。我也一时想不到在他之前欧洲有哪一位艺术家能够在心灵与精神的层面，与东方的艺术气质如此相吻合。
南宋牧溪《六柿图》
对莫兰迪影响最大的艺术家当属柯罗，在谈到柯罗时，莫兰迪说：“即使在一个简单的题材里，一位伟大的画家仍然可以实现让我们即刻产生感动的情感强度和视觉庄严”。莫兰迪感兴趣的，乃是别的艺术家是如何面向他们的题材的，而不是题材或作品内容本身。当然也有人会质疑莫兰迪的绘画缺少任何宏大性和叙事性，作品单调而乏味枯燥。但莫兰迪自己的回答是：“我本质上就是一位专画静物构成的画家，我的画作交流的是宁静和私密感。我最看重的，是情绪”。有学者认为，莫兰迪与日本著名导演小津安二郎很相似，两人都是通过对平淡寻常之物的静观去寻求更深邃的感知。只不过前者运用的是电影语言，而后者则倾注于绘画。在我看来，莫兰迪更像是一位绘画诗人，莱奥帕奥迪是莫兰迪最爱的诗人，据说他的手边也总会摆放一本他的诗集。而在莱奥帕迪奥的这首《无限》，我觉得用来形容莫兰迪再恰当不过。
“我一直爱这座孤山
和这道几乎
挡住整个地平线的篱笆。
但坐在这里，做着白日梦，我看见
篱笆外无限的空间，比人类的沉默
而更深的沉默，一片无边的寂静，
我的心几乎因害怕
而停跳。疾风
在树丛中窸窸穿行，
我在风声中听到无限的沉默——
永恒的念头浮现脑海，
还有那些死去的季节，和这个
此刻波动着的季节和它的声音。
我的思绪浸溺在这辽阔中；
在这样的大海里沉落
何尝不是安慰”。
莫兰迪是那个时代的艺术家中独树一帜的存在，相比于毕加索和保罗克利的多变，马蒂斯的热情，莫迪里阿尼的矛盾，蒙德里安的局限以及康定斯基的过于形式化等等，莫兰迪最可贵的一点就在于：当其他人还在用各种概念和观念去定义把握绘画的时候，他已经踏上了宁静致远的悟道之旅。敢问在这个时代，艺术家中还有几人愿意一生如此守住艺术，其实每个时代都相差无几，最终留在分子上的艺术家屈指可数。摄影艺术家 Joel Meyerowitz在2015年走访了莫兰迪的故居，拍摄了700余幅关于他生前用于作画的静物照片，文章的最后，就让我们一起看看这些寂静无声的瓶瓶罐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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