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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米花棒的心酸

母亲也好,我也好,都不愿承担这样无奈的命运。那么,就只能咬紧牙关,不管再苦再累,都将这生铁和荆棘做的担子,深深嵌进自己的肩膀血肉中。

米花棒是一种香甜可口的传统零食,主要成分是大米或玉米,加少量糖精,做成蓬松、中空的圆筒状,我们童年时,能尝到米花棒的机会十分难得。为了赚取读书的学费,我有幸当过一段时间的“米花棒小贩”。

卖米花棒,是我上小学二年级时开拓出的“生意领域”,想着能靠它贴补家用。因为我不想看到母亲一次又一次,为我每学期的五毛钱学费这么头疼作难。

上学期间,每每到了放学时分,老师都将我留下来,手中一边批改作业,眼风一边往门口瞥。

待见到我母亲碎步小跑而来,来不及缓一缓气喘吁吁的紊乱呼吸,来不及将被风拂乱的头发往耳后压一压,老师已经开了口:“你儿子这个学期的学费,到底好久交?已经拖了这么久。再不交,干脆莫让娃儿来学校读书了。”

这话像是一记闷棍,骤然敲打在母亲头上,也打在我头上,我们母子对看一眼,都将脖子一缩,齐齐矮了半截。

母亲就这样缩头耷脑低声下气地央求老师:“再缓两天,老师,我们再攒几个鸡蛋,就能拿出去卖了,攒够钱就给娃儿交学费;”或者母亲说:“我今晚再去借一借,娃儿不读书,是要当睁眼的瞎子啊。”

母亲不愿我当睁眼的瞎子,我更不愿离开学校,离开学习知识的地方。上了一年多学,我认的字比班上其他同学多一些。

并不是我天生智商过人,有多聪明,而是我真心喜欢学习,珍惜读书的机会,每吸收一些新知识,都让我十分兴奋,小小的内心,几乎溢满了欢喜和欣悦。

母亲再怎么低三下四,我再怎么热爱学习,一分钱都会难倒我们母子,何况是五毛钱呢?天黑了,黑得像锅底,母亲领我从学校走出来,默默在前面行走。我看着她微弯的腰,高高支楞起的肩胛骨,瘦削的后背,很想紧走几步,跟过去拉住母亲的手。

但我不敢,仿佛母亲伤心难过的身体里,住着我莫大的罪孽——倘若不是我坚持要读书,母亲应该不必这么为难和内疚吧?

我只能紧紧抿着嘴唇,咬着牙怪怨自己,只因为我对读书一事的渴求,才让母亲承受莫大压力。

有一次半夜,我被尿胀醒,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听到黑暗里一线细细的哭声,应和着年幼弟弟甜美的小呼噜。

我很快辨出,这细微的抽泣声,就是我白天忙得团团转的母亲,不知她身体哪里不舒服,我原本想要喊妈一声,但小孩子瞌睡大,听了片刻,眼皮越来越发沉,打个呵欠,转头又睡过去了。

多年后,我才真正明白,母亲为何会在半夜抽泣?她是想到了家里这么多张吃饭的嘴巴,想到了我一拖再拖的五毛钱学费,越想心里越是凄苦,仿佛一口气堵在那里,咽不下吞不了,只能半夜咬着被角,遮遮掩掩地伤心难过。

那时我还小,想不了这么深远。但第二天早上起床,揉揉眼睛,我想起夜里母亲的哭声,亦有潮湿情绪,丝丝缕缕爬上心口。

我已经八岁,哥哥去了理发匠师傅家学手艺,吃住干活都在师傅家,顾不得我们自己屋里头,我便是家中最年长的“男子汉”,不能再随随便便掉眼泪。

不能哭,心头又拥塞着这样湿哒哒的情绪,唯有开动一个小学二年级学生娃的脑筋,翻来覆去想,终于被我想出了解决之道,那就是要去卖米花棒赚学费钱。

这并不是我的“拍脑袋发明”,此前村里就有人卖过米花棒,晓得门路,稍微一打听就清楚了:到了南部县城的哪里哪里,能用粮食换回米花棒,然后再走村串户叫卖。

从成本来说,一根一尺长、二指宽的空心米花棒批发价六分钱,能卖出八分到一毛钱,这就可赚取两分到四分的差价,积少成多,如果每次出门都能将两口袋的米花棒卖完,算得上一笔很不错的收入了。

母亲听了我的“生意大计”,她只稍稍想了一想,就点头应允。的确,如今家里已经没有别的路好走,穷得连盐巴都买不起,能有不断顿的酸菜玉米糊粥就算不错。

买不起盐巴做菜和煤油照明的家庭,也搜不出五毛钱来交儿子的学费,现在儿子提出要自己赚学费,母亲自然给予了最大程度的支持。

失学在家的四姐大我几岁,她负责背粮食去南部县城,换回米花棒。

当四姐走得汗涔涔的,背回了两大口袋米花棒时,我和弟弟争先恐后地从家里跑出来,特别是五岁大的弟弟,他还不懂事,一个劲想吃米花棒,但最终也只被允许凑近闻了闻米花棒散发出来的诱人香味。

夜黑了,母亲噗的吹灭煤油灯,在黑暗中吩咐我:“莫看书了,明天早点起床去卖米花棒。”我嗯了一声,在黑暗中摸索着放好了书和本子,我既想再学习一会,又想早点入睡,明天还要走远路呢。

躺在床上,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和忐忑,饥肠辘辘的我,想着那香喷喷的米花棒,想得直咽清口水。

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老鼠成群结队地从家里梁上跑过,担心它们咬了米花棒,我又翻身起床,将米花棒换个自以为更安全更妥贴的地方放好。

折腾了好一番,沉沉睡去。感觉刚合了一下眼,母亲已经在推我肩膀了:“起来了,吃了饭好赶快出门。”我一个跟斗从床上翻起来,这是星期天,别的同学此刻都赖在床上呼呼大睡,我却无法享受这样的闲暇光阴。

现在我就要像古代的货郎一样,担上自己的货物,一路奔走,一路叫卖。

母亲已经烧好了早饭,因为我要出门“做生意”,给我开了小灶,煮了一碗红苕,稠稠的玉米糊里,母亲格外没有放酸菜。

天还没有大亮,路上草叶上的露珠还未消散,不时有冒失的青蛙忽然蹿出来,擦着脚背“呱”的跳入秧田。

走在熟悉而又陌生的道路上,我给自己打气:怕什么呢?双脚不是稳稳踩在大地上吗?又不是像只风筝,在天上乱飘!

那年我八岁,自己没有多少出门的经验,但我一点都不发憷,沿着我们所在的定水镇,一路走过去,卖到了南部的老鸦乡,甚至阆中的玉龙乡。

生命之中,曾买过我米花棒,并用温柔眼神看过我的婆婆、嬢嬢、叔叔、伯伯,我永远感谢他们。他们没有嫌弃这个黑小子笨嘴拙舌,愿意当我人生中最初的买主,从我这里购买货品。

即使到了今时今日,我已在外打拼多年,骨子里依旧住着那个青涩、不习惯在人多场合讲话的人。黑小子的童年影子,一直留存在我身体里,我可能终其一生都难以将自己“改造”成一个巧舌如簧滔滔不绝的人。

如今遇到的领导、客户或伙伴,他们都像当年的好心人一样,对我这个天生的缺陷,表达了最大限度的宽容和大度,令我在人生之中,能拥有自己小小一席立锥之地。这也许是上天予我的恩赐,虽然给了我拙笨的口舌,但同时也给了我莫大的人间暖意。

当然,卖米花棒的过程,不会那么一帆风顺,时时甜美。为了能多走两个地方,尽量将米花棒推销出去,我往往早上不到七点,扒拉一碗饭就出门,要走到晚上八九点才能拢屋。中间十一二个钟头,翻山越岭,既要走路,又要做买卖,肚里老早就饿了,咕咕闹起空城计来。

我挑着时不时散发出香味的米花棒,用一根竹竿,前后挑着两个巨大的诱惑,却舍不得拿出一块来吃。实在饿得发急,捻一点掉落的米花棒碎渣渣,放进嘴里哄哄肚子,糖渣都香得能扑人一跟斗。

我找到有清水的河沟,捧起水来灌饱一肚子,抱着咣当作响的肚子走路,提醒自己绝不再打米花棒的主意。

卖米花棒最重要的行头,就是要有一双结实的布鞋。我脚上穿的鞋,是哥哥姐姐不知穿过多少次的旧鞋,“流传”到我手里,上面早已是补丁重补丁,鞋底几乎被磨穿,大脚趾头呼之欲出。

穿这样的鞋走山路,对脚对鞋都是折磨,连续走上十几个小时,回家脱鞋,鞋子灰扑扑地蔫头耷脑,脚趾脚底好几个亮晶晶的大水泡,得用针来挑,放干净积水,否则老长时间都不见好。

我吃过夜饭,累得往枕头上一躺便不想起来。给我挑脚底水泡的母亲,就着煤油灯昏黄的光,挑一个,暗暗落下两粒泪,再狠下心肠挑破下一个。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光,我发现母亲的脸上,早已泪流满面。

但到了下个星期天,母亲不说半句让我在家休息的话,依旧是早早送我出门,我也从不说不去做米花棒生意了。

我们母子都清楚地知道:现实这么辛苦,不咬牙撑过去,我就只能交不起学费,被迫离开学校。

母亲也好,我也好,都不愿承担这样无奈的命运。那么,就只能咬紧牙关,不管再苦再累,都将这生铁和荆棘做的担子,深深嵌进自己的肩膀血肉中。

这副担子,不仅沉重,而且多刺。

有次我卖米花棒卖到一个村落,跑出一帮小孩,普遍都比我高大。若他们是“单挑”,凭着我八岁时打架的蛮力,以及我在碧龙观村人称“黑薛刚”的诨名,应该也不会吃这么大的亏。

他们一点都不讲究“江湖道义”,仗着人多,如同打群架般围过来,三下五除二,便将我这个孤身黑小子的米花棒,抢了个一干二净。

等我从地上爬起来,身边只有一根挑米花棒的竹竿,一块被撕破的塑料薄膜。

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一身灰土,头上还有草根泥巴。裤脚原本就穿“朽”了,现在正好扯烂,每走一步,都像腿上绑着一面旗帜在飘。

我失魂落魄,惭愧地低着头,告诉母亲自己被抢掠的经过。

母亲两只手在围裙兜里拿出来伸进去,伸进去拿出来,十个指头都在神经质地微微发颤。

她忽然扯出右手,啪的甩了我一掌,打在我上臂,我感到臂上一麻,还未回过神来,母亲已经顺手连连打了我好几下,一边打一边哭:“都是粮食换的呀,都是粮食换的呀!”

母亲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但我完全听明白了,不但听进耳朵,还痛进心里。

我比她更难过,我晓得家里人个个都勒紧裤腰带,我们吃不饱,省下一口细粮去换米花棒,就是为了赚两个小钱。可我这么没用,竟然会遇到一群同龄人剪径抢物,我难道是死人吗?不会早早提防吗?

我站直身子让母亲打,母亲打得并不重,一掌一掌拍过来,像是稍微加重一点的抚拍,我身上不痛,心却痛得缩成一团。

那一刻,我并不恨抢走米花棒的同龄人,只恨自己懦弱无用,保护不了赖以生存的货品,辜负了一家人的期望。

母亲哪里会不知道我的辛酸和苦楚呢?米花棒见水便融,又怕敞了风受了潮,吃起来不爽脆,影响口感,所以每次出门,都得用塑料薄膜严严实实装好,外面又套尿素口袋,扎紧袋口。

饶是这样小心,遇到天公不作美,大雨一来,立时令我万分作难,狼狈不堪,找不到躲雨的地方时,我恨不能用自己脊梁当伞,只要米花棒不被淋湿,我变成落汤鸡都无所谓。

小时候,我从未见过雨鞋、雨伞、筒靴,见过村里有人穿解放鞋,硬胶底子,防水性不错,但对于我这种贫寒家庭,这是只可遥望不可奢求的东西。

遇到下雨,我脚上的旧布鞋泡不得水,再泡就彻底“朽烂”了,便打赤足在路上走。为了防滑,要么在光溜溜的脚板上缠绕红苕藤,要么绑谷草,有时是绑桑树皮。

但这些“土法制鞋”并不牢固,有时走不了多远便掉落下来,脚板踩上烂泥中的断砖、尖石,甚至是玻璃渣子,皮肉划伤,鲜血淋漓。

不知多少次,我是拖着流血的脚板行路的。在泥泞的小道,在雨茫茫的长路,我心急如焚,感受不到伤口的痛楚,只一味担心塑料袋子里的米花棒受潮,再也卖不出去。

母亲为我的双脚挑过多少水泡,看过那上面多少纵横的伤口,她怎会不心疼,儿子小小年纪,便要用这一双小小赤足,跋涉艰难人生?

但再浓重和深刻的心疼,也抵不得五毛钱学费,我从不说放弃,昨天还流血的脚,今天又可以挑着担子行走远路,沿途叫卖。

多年后,我和自己的女儿讲:“爸爸八岁做过生意,卖的是米花棒。”她哦了一声,轻轻皱了皱眉头,过了一会儿才说出一句:“米花棒干巴巴的,一点都不好吃,你怎么不卖点更好吃的东西呢?”

我一时哑然,不知怎么回答她,如同不知如何拿语言填满我们父女之间三十多年光阴留下的代沟,两代人迥然不同的生活境遇和思维方式。

我想了一想,顺着她的话说:“谁说不好吃了?那时在爸爸看来,米花棒是世间最好吃的东西,好吃得不得了!”

米花棒真有那么好吃吗?小时候,我渴望吃而吃不上。现在,我已经是一个不爱吃零食或者按照“健康生活准则”尽量少吃零食的中年男人。我对女儿说的话不一定正确,其实我更想告诉她的,是我对生活对家庭对亲人的责任,不管日子多苦多难,我都从未推卸和逃避过这样的责任。

小时候卖米花棒,并不算真正的生意,赚到的钱实在有限,但就这一分一分地赚钱,一步一步地行走,一次一次地做买卖,也能贴补家里经济,集腋成裘地凑我五毛钱的学费,买来一点极少的盐巴和煤油,让我们贫穷积苦之家,这艘风雨飘摇之中的破败小舟,能有继续前行的微薄动力,缓缓,缓缓地向前划行。

杜阳林,四川南部人,少小贫困,自强不息,以笨拙笔触,开创自我天地。多年躬耕不辍,岁月荏苒,初心难改。愿以有温度的文字,写人生悲欢,呈世间百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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