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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面不寒杨柳风

生活如同乌云,有时纵然一片阴霾,也会镶着金边,厄运的尽头常常连着好运,魔鬼的后面也许跟着神仙。年少的我,处于贫困家境,成长得尽管有些艰难,还也有好心的人,送来可贵善意,滴滴点点,如同春风,解了冰冻,拂面柔暖。

老家有户人家的两兄弟,按辈份该唤我“叔”,哥哥有个小名,唤作“铁狗”,弟弟叫天金,那时好像是生产队的会计。在乡下,辈分这东西也真是很玄的东西,倘若你家大势大,“晚辈”到了你跟前,立马规规矩矩服服帖帖的。倘若你是穷家小户,就算你是“爷爷”,“孙子”也敢耀威扬威地欺负你。

我家艰困苦弱,有些本家族亲都会心生恶意,变着花样凌辱欺负我们,没有顾忌什么宗族伦理,真情善意。但这铁狗天金兄弟俩,为人质朴忠厚,不但从不践踏我们,遇到恶人使坏,他们还能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我肚子饿和小伙伴偷摘别人的桃子,还没有偷到手,被桃子主人发现捆绑在树上,母亲受到一番羞辱才能领我回家。别人小孩偷我家梨子,给别人知会一声,我们全家却会遭受无理的咒骂和暴打。乡里人都晓得这家人骄横霸道,无人敢出声相劝,只有铁狗上前劝说对方:“这家是没爹的娃儿,造孽兮兮,你们不要打了嘛。”对方为此还给铁狗记了很大一个可恶,用恶毒语言,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善良的铁狗兄弟俩,并未因为帮了我们,害怕自己连带遭殃就退避三尺。当我家实在揭不开锅,基本生活都难以为继时,他们是唯一肯借钱借粮让我们捱过困境的乡邻。我家有什么活,实在忙不过来,只要一请他们,立马欣然答应,赶来帮忙。

铁狗还会一门杀猪的手艺,他帮我家杀年猪,从来不要答谢之礼,每次和母亲推一刀肉一截肠肚,推阻得都像打架一般。“我家不缺这截肠这刀肉吃,你留着嘛。”铁狗费了老大力气,帮我们杀年猪、划猪肉,他技艺娴熟,一把刀在手中如同游蛇,将刚刚还尖叫挣扎的肥猪分成了一条条猪肉,纵是寒冬腊月,“耍刀”过后,也会出一层细汗。母亲相送的,原本是他该得的谢礼,他却深知我家贫寒,孩子们一年到头盼着吃点荤腥不容易,所以坚持不收。

多少年了,母亲和我一直记得铁狗哥俩的好。当我在大城市渐渐奋斗出自己一片天地之后,过春节回家,母亲都会让我去铁狗哥俩家看一看,坐一坐,给他们孙子送个压岁钱封个红包什么的。

有一年春节后,铁狗想去宁波看望打工的儿子,春节后的车票不好买,他左右为难,犹豫着到底去不去宁波。我正好要回成都上班,便请他带上孙儿,坐我的汽车到了成都,车票由我买好。我请铁狗在我家吃住了一周,临走前又送一笔钱,让他们路上花销,铁狗不知怎么谢我才好。其实,当年别人对我们不好时,他们还能对我家保留一分善意,这已经是莫大的温暖。我对原属晚辈的铁狗做这些回报,就是情理之中的事。

本家族亲中,有位叫杜地元的叔,他爷爷和我父亲的爷爷是弟兄,在乡下,这算不得多亲近的本家。地元叔读过书,识字懂礼,说话客气,写得一手好字,每逢春节,左邻右舍都要央他写春联,他乐于帮忙,从不计较,在乡间人缘不错。但就因为他和他家人不时来帮我家干点农活,清白的好名声竟也被无端泼了污水。

寡妇门前是非多的古训,已能概括我母亲的半生辛酸,她为人正直贞静,只因丈夫早逝,便被好事者视为恶意编排的对象。地元叔是个真正的善人,逢抢种、抢收季节,他看天上积了乌云,我母亲带着年幼的四姐和我还在地里埋头拼命劳作,大雨如果落下,来不及收割的麦子可能沤烂。地元叔会带上他的老伴高婶,以及成年的儿子杜子荣和杜子仪赶来,割麦的割麦,背麦的背麦,让我们的口粮免遭大雨毁损。

我家地里的活常年都靠母亲瘦削双肩苦苦强撑,很多时候累得眼冒金星,也跑不赢“双抢”的时间。母亲又是这样刚强自重的人,怕央人帮工,会惹村人说闲话,再苦再累,都是自己咬牙担着。地元叔看到了,经常与高婶来搭把手。

地元叔的善良之举,在嚼舌根的人嘴里,竟成为有辱名誉的谈资。这些风言风语,多多少少也传到他耳朵里,他沉默不应,并不当回事,下次该帮忙时依旧帮忙。有一次地元叔给我们箍水桶,大家在一起吃饭时,我们吃的是没有一颗米粒的红苕酸菜稀饭。母亲过意不去,单独给地元叔煮了一碗珍贵的面条表达感谢,在我们几个孩子看来,这是引人垂涎的人间美味,可惜我们吃不上。地元叔在桌上刚拿起筷子,见我们几个小孩眼巴巴地看着他碗里的面条,便给我们每个小孩挑一著,自己也不过只剩几口。地元叔并不在意这口吃食,但他晓得若不吃点东西,母亲会更过意不去。他是乡村少见的有文化、举止文明的人,心思也比旁人细腻,吃母亲煮的面条,是为了母亲放下心中沉甸甸的歉疚和感恩。至于走出我家门,被人如何编排闲话,他一概不理。

地元叔如今已去世二十多年了,我每每想起他对我家付之以温厚纯粹的恩情,心中不禁暖流涌动,他的善意和担当,让我崇敬不已。让我内疚的是,他还没有等到我有能力回报他时,就隐身天国。后来我唯一能做到的是,他小儿子对我提出的要求,我尽量满足,他孙子需要我帮助时,我尽量施以援手。

一位叫杜正泰的老人,虽与我一个辈分,与我家非亲非故,却也给过我们贫家陋户以温暖帮助。我出生时,杜正泰已从生产队长的位置上退下来,一心一意当石匠做手艺。因为当过生产队上的“头儿”,自家又有一门手艺,杜正泰在生产队里颇有威望。

我家房屋年久失修,危房再不能住人,母亲千辛万苦采集了一些石头,但要维修危房,仅靠“材料”是不够的,还得请匠人来完成。杜正泰得知此事,他自己年纪大了,不能多做重活,便召集一帮年轻石匠,嘱托他们道:“人家孤儿寡母的,你们少算点钱,多出点力,帮帮他们,就能把这家房子修整起来了。”

杜正泰在队里是有头有脸的人,我家当时活得卑微弱小,哪敢上门去求他?他却肯主动站出来帮我们说话,年轻石匠们也真的愿意出力,听从“师傅”指示,商量了一个稍低的工钱去和我母亲说,我母亲既惊讶又感动,她之前愁眉不开,一直担心钱不够请不到工匠,如今眉心舒展,大大松了一口气。

我的小学老师对我也恩重如山,倘若不是他女儿借中学课本给我,我哪里有钱买书自学?倘若不是老师借学费和路费给我,我恐怕会无奈放弃上大学的机会。老师父女无意中改写了一个乡下孩子的命运,在我当初厚黑如锅底的命运中,照进了一缕纯粹而耀眼的光。

故乡的这些好心人,如同世间的盐,如果没有他们,我的童年和少年时光,怎么能咀嚼出一丝滋味?那时我和家人,接二连三地受到乡亲恶意之袭,一次又一次,仿佛被人摁到水底,无法自由呼吸,无法睁眼无法说话无法逃遁,什么都无能为力。那种感觉,现在想来还不寒而栗。

真的,因为贫穷,因为家里缺一个壮年男人,这竟会成为一个家庭的原罪。这种荒谬,他人听了是难以置信,放在我身上却是日复一日的炼狱拷打。我仿佛被推到一个寒潭之中,手忙脚乱想要游到岸边,那高高在上的恶人,傲慢地手持竹篙,重重击打我,逼我再回到水里。我被冻得浑身发抖,累得精疲力尽,我以为人世真的只剩霸凌、欺辱、轻慢、折磨。但却有这些好人,他们也持了竹篙,却是热切地伸向我,嘱我抓紧上岸。

没有在侵骨冷水中苦苦捱冻的人,不会懂得我对人间些微善意的感激之情,哪怕只是一个理解的眼神,一句公道的话语,一声淡淡的怜惜,都值得我掏出五脏六腑来,深深地叩拜和感恩。

人间的风,分很多种,恶人会掀起肆虐暴风,席卷黄沙,声势浩荡,一路杀伐而来。我和我的家庭,曾在这样的风中,泪流满面,无从抵挡,唯有抱在一起,以单薄的肉身为盾,被击打得遍体鳞伤,却无力对抗。而另一种,却是柳长莺飞的季节,那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如同一只温柔的婴孩的手,带着天真和纯善,轻轻触摸我的脸,拂去满面的尘埃,解开紧锁的眉头,花香阵阵,阳春煦暖,融化了永恒的寒冬。

杜阳林,四川南部人,少小贫困,自强不息,以笨拙笔触,开创自我天地。多年躬耕不辍,岁月荏苒,初心难改。愿以有温度的文字,写人生悲欢,呈世间百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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