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秋月何时了

《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是一首流传千古的词，它洗净铅华，不饰华丽，以最为朴实家常的词语，打动了无数读者的心，在短短几十个字中，有人读到幻灭，有人读出沉痛，还有人读出人生的无常和哀愁。

南唐后主李煜，是将自己的一生，过得最似“上下阕”的词人了。

上阙，他是南唐国主，过着“雕栏玉砌”、极尽奢华的帝王生活。下阙，他是阶下之囚，囚居异邦、长歌当哭，物是而人非。

李煜若能自由选择，他一定不会登上皇位。无论性格或才学，他太像他的父亲李璟了。李璟身为唐烈祖五个儿子中的老大，理所当然的皇位继承者，可他秉性疏懒，被立为太子时，居然再三上疏推辞，恳请父亲不要让他继承大统。命运弄人，时光流转，等到李璟传位时，偏偏又将皇位传给了只会舞文弄墨、风流倜傥的才子李煜。

这是命运对李煜开的一个玩笑，日后，李煜会知道这尊荣极致的皇帝宝座之上，布满了荆棘蒺藜，命运看似将他推向高位，其实残忍无比。当然，那时李煜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在父亲的殷殷期望下，成为了南唐新的国主。

李煜善写词，在他的“上阙”生涯中，有一首特别著名的《菩萨蛮》，为何有名？因为香艳，而且这香艳，是指向了他和妻妹的一段婚外幽会，极尽旖旎。

才华过人的李煜，情思也较常人更为细腻。十八岁时，他娶周娥皇为妻，登基后，娥皇被立为皇后，史称大周后。大周后容貌美丽，精通音律，两人不仅是高高在上的帝后，更是才子佳人，品味相当的良朋知己。可惜，相伴十年，大周后生了重病，缠绵卧榻。李煜对于大周后用情极深，曾为她创作多首诗词，记述香闺韵事、儿女情长。妻子病重，李煜朝夕视食，亲尝汤药，衣不解带地照顾安抚。但就在他忧心大周后沉疴不起时，多情帝王，爱上了前来宫中探病的妻妹。

年轻貌美的妻妹，同样爱上了才华绝代的姐夫，碍于世俗礼教，他们这对情天欲海的痴情儿女，既不能斩断情丝，又不能明媒正娶，哪怕李煜贵为一国之主，也只好和妻妹背地偷偷来往。

缠绵悱恻的《菩萨蛮·花明月暗笼轻雾》，便写于此时此境。

花明月暗笼轻舞，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李煜写得洋洋洒洒，才思泉涌，他大概并没想过，这首词一出，会对妻妹造成多大的影响。前来赴约，为免被人发现，妻妹脱掉鞋子，小心翼翼地拾阶而上，紧张而期待。见到情人，扑入怀中，身体还在微微发颤，情话娇羞缠绵：“我出来见你很不容易，请你将我好好爱怜。”

妻妹为这段感情，所承受和担负的，比男人更多，姐姐去世三年之后，妻妹才正式入宫，嫁给李煜为妻，史称小周后。这三年光阴，对于这对有情人来说，是多么漫长的煎熬。他们那时并不知道，更为凶险的命运，正蛰伏前方，等待着张开血盆大口，一口一口地噬咬他们。

作为亡国之君，李煜在政治上是受千夫指的，都道他沉迷声色，软弱无能，才导致国破。但事实上，就像历史记载中，宋太宗赵光义曾问过南唐旧臣潘慎修：“李煜果真是一个黯懦无能之辈吗？”潘慎修答道：“假如他真是无能无识之辈，何以能守国十余年？”

这话说得不错，因为在李煜登基之前，其父李璟已经因国势衰危而称臣于宋，减制纳贡了。赵匡胤手握重兵，杀气腾腾，雄霸天下的步伐谁人能挡？宋朝灭南唐的形势早已注定，李煜继位也只能采取消极守业的政策，他宅心仁厚，对百姓宽厚仁慈，免除百姓的赋税徭役，让人民生活能好过一些。他重视选拔人才的公平和公正，重用旧臣，稳定人心。他在军事上也竭尽所能，表面臣服于宋，暗中缮甲募兵，潜为备战。即使宋与南唐开战，李煜做出的一系列军事战略也是得当的，宋军当时攻下金陵城，时间长达一年之久，若李煜真是无能庸辈，他坚守不了这么久。可惜，两方军事力量到底悬殊，久守不降，苦的是金陵百姓，南唐子民，他们的生活被抛到飘摇风雨之中，无从安定。

最终，李煜降了。他何尝不知道，自己这一降，便会背负千古骂名。

李煜和小周后一道，被赶往开封，名为“违命侯”，实为阶下囚。被俘的三年时间，最让李煜痛断肝肠的，是宋太宗赵光义竟然将魔爪伸向了自己妻子。赵光义强令小周后入宫，数日才放她归家。回来后，性情柔顺的小周后仿佛变了一个人，又哭又骂，羞怒滔天，李煜明知道妻子在宫中受了何种屈辱，他却无力去保护心爱的女子。

当时留着一条残命，既是眷恋残生些许温情，也为保南唐百姓，如今继续留着这条残命，只为能和小周后携手到老，依偎相伴。李煜性格绝对算不上刚烈，他是被江南细雨微风滋养得绵软温柔的词人，守着善良和慈悲做人，却成为今生最大的败笔。他不像开疆拓土杀人如麻的宋太祖、宋太宗兄弟俩那么铁血绝情，哪怕到了这一刻，他心中还奔涌着数之不尽的别愁离恨。

绝命词《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便是写于这样的绝望之中。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

雕栏玉彻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春花多美，秋月多好，李煜却只企盼它早日“了却”。他已经厌倦了，厌倦被奴役受到的欺辱，厌倦身后的滔天骂名。可是，往事终究是值得怀念啊，当初也是珠围翠绕、烹金馔玉的堂堂国主，如今囚居斗室，受尽凌辱，就连自己的妻子，都无力保护。多少往事，历历在目，只是国土更名，山河变色，朱颜已改！往昔不堪回首，今日不堪细述，人事沧桑巨变，只有那秋月春花，它才是永恒之物，年年生，年年见，可知人心中的悲愁悔恨，已成巨浪滔滔？李煜将他心中万千情绪，凝成了千古绝唱——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满江春水，奔流不息，以此来比喻满腹愁怨恨意，悠长深远，且汹涌翻滚，这“一江春水”中，蕴藏了多少亡国之君的复杂感情，力度深透纸背。

李煜真是个奴颜媚骨之人吗？倘若他性格懦弱透顶，绝不会写下这样沧桑悲愁的《虞美人》，他明知文字比言行更容易招罪，但他还是坦荡落笔，犹如当初写下他与小周后的旖旎情事——这是个忠于自我和内心的男人，他在政治上算不上铁腕君王，但他一生一世，都活出了一个人的人性之真。

李煜这痛彻肺腑的万古悲音，果真成为他致命之因。宋太宗闻听李煜竟敢“故国不堪回首”，竟敢“一江春水向东流”，这是何等大胆的悖逆之声，岂可容之？七月初七，李煜四十二岁生日当天，宋太宗下令以牵机毒药杀之。牵机药服下后，会破坏中枢神经系统，全身抽搐，头脚相碰，死状极为痛苦。但李煜平静饮之。

春花秋月何时了。这一生，错在投胎于帝王之家，被推至国主宝座，勉半生之力，也未能扶国土之不倾，不如就这样吧，服下毒药，从此还能魂归山河，再访多情故土，再寻梦中家园。

李煜去世不久，小周后悲痛欲绝，亦随他而去。

“国家不幸诗家幸，话到沧桑语始工。”李煜前期的宫闱之词，如同温香软玉，极尽缠绵，却无法打动更多人的心，而他在人生下半阙的郁闷悲苦，写下这如泣如诉、如怨如哭的万古悲音，词意袅袅，肝肠寸断，让古往今来的读者，都得到了心灵上的共鸣，而得以千古传颂，万世不绝。

乐莫乐兮与君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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