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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苕窖情结

红苕长相拙朴,土里土气,其貌不扬,千百年来,它是我们家乡人维持生计繁衍生息的主食。农村长大的孩子,大都对红苕怀有特殊的感情,经历过困难时期的先辈们,更是视红苕为救命恩人。

红苕“身份低微”,是不折不扣的“舶来品”。它的原产地在南美洲,明万历年间由菲律宾传入我国,在神州大地安家之后,红苕很快就发挥了“可粮可菜、方便种植”的优势,受到各地群众的爱戴。红苕迅速在各地扎根的同时,也拥有了多种叫法,河南称为红薯,北京叫白薯,山东和东北称地瓜,福建浙江广东叫番薯,陕西湖北四川贵州重庆叫红苕,而安徽人称之为红芋、芋头。

川北一带的土壤适合栽种红苕。与种植土豆、黄豆等其它作物相比,红苕产量更高,能填补人们的辘辘饥肠,维持其生命所需。红苕是庄稼人饭碗里的主角,养育了我们一代代人,每年的种苕收苕储苕,都是与生存息息相关的大事,一样都不可松懈敷衍。

“红苕没有巧,只要种苗早”。红苕生长周期长,想要它高产,就得确保其足够的生长期。春节过后,人们去地窖取出种苕,将田地翻挖酥松,加上牛粪、猪粪等农家肥,将苕种埋进肥料充足的土里。几场春风春雨,苕种就会从地里冒出新苗,长成新绿的嫩秧。到了五月麦收季节,苕秧已长到一尺来长,就要准备插苗栽种。

在栽种苕苗的田地,庄稼人事先用锄头,垒起了一条条“红苕堎子”,它们像是伏在田地的一排排脊梁,面朝黄土、身披日月,托举起了农民辛劳的生活。红苕想要高产,适合栽种在疏松、透气、排水性较好的土壤中。挖垄垒出堎子,就是加高地势,防止雨后积水,避免泡烂红苕的根须。

庄稼人在雨后,将种苕育出的青绿色苕苗,剪成寸长的一小段,每隔一定间距,安插在堎子上,遇水便能成活。

红苕叶子一天天长大,红苕藤已经满地都是,犹如爬山虎一般覆着地面。枫叶形的红苕叶子表面光滑,茸细的白毛茎秆和藤叶,一般用来喂猪,人们有时也会就地取材,作为蔬菜食用。

“红苕长得好,翻藤少不了”。红苕是容易管理的农作物,只需躬身或半蹲在一行行红苕棱子的中间,双手伸向红苕堎子的两边,把漫向沟壑的红苕藤子,捋到堎子的上方,扯去杂草,便于阳光照晒,利于土里的红苕生长。

红苕身上有一种野蛮生长的力道,藤子丰茂油绿,块根在土地之下暗蓄力量,日日夜夜地发育成长。红苕从堎子拱出的条条缝隙里,都能瞥见蓬勃的生命体在无声拱动。

霜降后的气温一天天冷下去,原本碧绿的红苕叶,一夜之间变成了黄褐色,意味着地里的红苕成熟了。挖掘红苕,凭靠的是庄稼人的经验,镰刀割去茂盛的红苕藤子,找准位置,一锄一锄地挖下去,让红苕囫囵着个儿出土见日。如果一不小心,就会碰破苕皮,或挖成两截。红苕像是实心眼的庄稼人,不管日子再苦再累,都能默默承受一切,若一旦伤了心,冷了情,便丧失了生命的热情,即便红苕的细根被折断,都已不是完整个体,会流出汁液,容易腐烂,不便储存。

红苕从土里刨出,我和所有的庄稼人一样,心中有无限喜悦。大地真是神奇,能变魔术一般,夏季插下小苗,秋来变出这么多的红苕疙瘩。

用夹背或背篼把红苕背回家,堆放在通风的屋檐下。择去了藤藤蔓蔓,去掉了泥土,个儿小、挖破皮、身上有疤的、虫蛀的红苕,统统被晒制成了红苕干;个儿大、身上光顺的红苕,等着“下窖”储藏。除去留存的种苕,地窖里的红苕存粮,能让一家人吃到来年春天,不被饥馑困扰。

庄稼人的红苕窖,敞开了胸怀,等待着接收这一季丰收的喜悦。

保存红苕,是庄稼人的一件大事。堆在屋檐下的红苕,若遇到阴湿天气,容易受到侵扰,发霉变质;放在屋里的红苕,因为温度和湿度的原因,久了会“糠”,苕身慢慢变软,手指头按上去,苕皮表面会出现很多小坑,得一种“软腐病”;红苕一旦受冻,不仅难吃,也容易从外到内烂掉。红苕与水稻、小麦等物不一样,它种植起来不太操心,但丰收之后,却不能像玉米、谷子、麦子那么易于存放,我们要为红苕另外找一个安放的“家”。

村里家家户户都有红苕窖,人口较多的,有好几个红苕窖,我家便有两个窖坑。红苕窖是红苕过冬的“庇护所”,在寒风凛冽的冬天,外面霜冻逼人,而红苕窖里暖融温润,存放在里面的红苕,处在适中的温度里,既安全又保险。

农村土地包产到户之后,不光是田地,连荒坡和竹林都划分了个人疆域,我家的红苕窖,就在竹林的空地处。红苕窖上窄下宽,像是葫芦一般,从一个小口子,顺着梯子下去,圆溜溜的“肚子”在三米深时见了底,底部倒和葫芦有异,是平坦的。窖深少于三米的容易坏红苕,如果窖坑浅了,容易与外界空气接触,红苕在窖内就会大量呼吸空气中的氧气,呼吸太活跃,会发热出潮气,坏得也快。

挖红苕窖是有讲究的,不能选择浸水窝子的地方,红苕遇水易腐,即使没有烂掉的红苕,也有一股子沤麻子的气味。母亲之所以选在竹林挖窖,是沿用了祖辈的经验,也是因为竹林地势较高,土壤相对干燥。竹林原本就有冬暖夏凉之功,冬日竹干能挡寒风肆虐,炎夏竹叶能撑起一片荫凉,是“天然保鲜”的好地方。

我家的红苕窖,是我们兄弟姊妹合力挖成的。窖坑上面的口径不易过大,先用锄头挖掘,接下来只能用铁锹铲、凿子凿,一点点运出泥土,一直向下掘进。挖到三米深度,掏好十字沟,便于利水,在十字沟上,铺上篾块,以防红苕储存过程中受潮。红苕窖坑方圆面积不大,锄头铁锹不好施展,挖得我们头上脸上汗水横流,混着泥土尘灰,一抹一片泥浆。挖好窖坑,用錾子修理一下壁面,使之更为结实。

“病苕”一个都不能放进窖里,否则会“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红苕表皮看似只有绿豆大一个黑斑,很快就会大面积感染,传给别的红苕,导致其余的红苕黑皮干疤,苦如黄连。到时打开窖门,闻到一股发酵的酒味和腐臭味,白白糟蹋了口粮。红苕入窖之前,母亲用长满老茧的手,将红苕仔细检查一番,她说这是全家人度过寒冬春荒的口粮,来不得半点马虎。经过冬天的红苕,在庄稼人口中,是在地窖里“出过汗”的,只要保存得当,能一直吃到麦收时节。

精挑细选的红苕被运送到窖坑旁边,大人在小孩腰上绑根绳索,守在窖坑上头,让小孩吊着绳索进入窖内,将一筐筐放进窖坑的红苕,均匀地码在篾块上。我们摆放的,是未来一天接一天的口粮,意义重大。

搁放好了所有红苕,用来盖住窖口的,是一块石板。封住窖口,是让红苕尽快消耗窖内的氧气,但并不是盖上石板就可以不管不顾,红苕在地窖里会持续进行呼吸作用,刚存放不久的红苕,会产生一定的热量,如果控制不好,窖内温度嗖嗖上升,就会发生所谓的“烧窑”事件,让红苕大量腐坏。

到了给红苕窖换气的时间点,我跟随母亲搬开窖口石板,给红苕透透气。几年后,我因扇这可移可动的“地窖门”,也像窖里的红苕一样,找到了另一个安心静谧的“家”。

我上初中不到两个月,左腿生了一场怪病。以膝盖为界,向上,积液淤塞,大腿渐渐肿胀发亮;向下,血脉不畅,小腿慢慢萎缩如干柴棒。母亲带我四处求医问药,南部县医院的大夫告诉母亲,像我这种病况,如不截肢,只剩死路一条。截肢的天文数字吓退了母亲,她低头抹泪,无计可施,只有接我回家等死。

一个敢向疑难杂症挑战的乡村郎中,经过一段时间对我进行中药治疗,顽症竟消退痊愈。病好之后,家里生活更为窘迫,我无法重返校园读书,母亲让我到广元卫子区的舅舅家,寻个生路活计。舅家一屋大小儿女,不能再增加一张吃饭的嘴。我那时不懂事,认定舅家故意不给我煮好吃的,一气之下离开舅家,沿途乞讨,“以工换食”,一路流浪回到家乡。

那年我十一岁,病痛和流浪催我成长,让我走在年龄的前面,认真思考自己何去何从。小时候,老师曾扬着书本对我们说:“书里啥都有,有你们的人生,美好的将来。”老师劝告大家多读书,就会明白事理。

我那时不知道书中自有黄金屋的道理,看着别的同龄人上学,我在家里干活,心里着急难受。但我下定决心,潜心自学,哪怕注定了这一辈子只能留在山沟沟里伺弄土地,也要当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农民。

夜里我趋灯学习,看书看得很晚。母亲对我的行径表示了极大的不悦,煤油是要真金白银去买的,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每一滴都那么金贵,怎么能浪费呢?

母亲的理由也很充分,我都不是学娃儿了,看书浪费那么多煤油干啥?母亲吹灭了油灯,让我赶紧上床睡觉。她一关门,我又偷偷摸摸点上油灯,藏在床上或躲到灶房角落看书。这样三番五次地不听招呼,气得母亲骂我不懂事,她千方百计节约每一滴油,我却尽看些无用的书。

我铁了心要看中学课本,和母亲打起游击来。如果晚上看不了书,白天也要千方百计找个地方,躲着看几页。母亲抓到我的“现行”更生气,虽然白天不会耗费煤油,但说明我并未死心,还在拧了劲对着干。一怒之下,母亲夺过我手中的书,撕了个粉碎。从小,我就是个犟脾气,挨打受骂,直挺挺熬着,不喊冤,不求饶,不弯一下腰背。但书一撕,一种比夜深还浓烈的漆黑袭来,像被抛入无边黑夜一般恓惶可怜,眼泪说来就来。

母亲中年孀居,身兼父职,我不敢争辩,心里明白她在没有父亲的日月里,独自抚养我们七个兄弟姊妹的艰辛。母亲觉得我晚上看书,那是浪费煤油,鸡屁股拉出的蛋,大人小孩都舍不得吃,卖掉鸡蛋买回来的煤油,就应该省着使用,即使夜晚照明,也该为了继续干活,而不是看书。我白天学习,虽然不用油灯,但她认为我可能是躲懒偷闲耍滑头,无论我怎么解释,都“维持原判”,只要见我看书,就火冒三丈。但我内心对学习的渴望强烈盛大,无法轻易从心底抹除。

摸着被撕得破烂的书本,我为自己无力保护它而百般惭愧。村里人遇事愧悔时,常常高呼低叹:“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我没有地缝可以钻,但我忽然想起了竹林地下的红苕窖坑。

母亲没有想到,我干完农活,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躲进红苕窖里,点亮藏在那里的煤油灯,埋头专注学习。一到晚上,我说一声“去找别个摆龙门阵”,便溜进了红苕窖坑。

红苕窖给了我一个小小的世界。每次推开石板,顺着提前准备的竹梯,进入窖底时,我的心情,如同初次下窖一般激动,仿佛不是从阳光明媚的地面,走向幽暗无光的地窖,而是从光明走向光明,从希望走向希望。身旁摆一盏墨水瓶制作的煤油灯,将中学课本搁在膝盖上,低着脑袋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去,一道题一道题地演算。我的少年人生,感到近乎圆满的愉悦。

冬天的红苕窖暖融融的,和外面的狂风呼号,犹如隔了一重天地。黄土温润,身边红苕静默地呼吸着,潮湿的泥土气息之外,闻得见红苕隐约的甜味儿。夏天窖里凉快爽净,在这里看书学习,不仅免受炎热之苦,还防止了麦麦蚊的叮咬。这种比芝麻还小的蚊子,堪称“夏季吸血鬼”,既狡猾又势众,既残暴又嗜血,一来就是一片,一走就留下一身奇痒无比的红斑小包。但麦麦蚊喜热,它并不愿撵路,跟随我进入红苕窖内。这里既不会被母亲发现秘密,还冬暖夏凉,躲得了寒风,避得开蚊虫,哪里还能找出比它更合适的学习去处呢?

在红苕窖里不辨天色,分不清时间长短,我学会了从煤油灯的折耗情况来估摸时间。黑暗地窖,寂静之中,放大了我的心跳声和呼吸声,自己能够享受这“躲来的光阴”,内心不禁产生了几分紧迫和内疚之感。我尽量利用时间,多学几页课本,让如豆灯光映照出的字迹,毫无阻碍地走进心里。

天底下的母亲,好像对孩子的一举一动,都有本能的感知。不管我在红苕窖里怎么争分夺秒,尽量减少损耗煤油,母亲还是看出了端倪,她发现煤油依然使用过快。有天晚上,她悄悄跟着我到了竹林,见我下到红苕窖,窖里燃点了一团晕黄的灯光。

我以为,自己行迹败露,肯定会招来一顿饱打或责骂。母亲之前对我看书一事多加阻挠,乡邻背地劝她,说我看书不是坏事,母亲已转了念头。见我如此坚持学习,没有责难我,让我赶紧出来。她的眼里,分明泛起了泪花,似乎觉得家里无法负担我复学,已经是亏欠了她的孩子。后来我们谈起旧事,她说我躲到红苕窖里看书,并非我不听她的话,实是无奈之举,否则,我又何必寻求红苕窖的一方空间呢?

母亲懂得了我坚持学习的心思,不再阻拦我晚上点灯看书,还千方百计为我创造更好一点的学习条件。夏天,母亲在我身后摆一个破脚盆,里面烧些谷壳麦壳,驱赶麦麦蚊;冬天,她在脚盆里放些煮饭未燃尽的炭火,下面埋两个红苕,既取了暖,饿了还有香甜的红苕充饥。

回想往事,初中读了不到两个月的我能上大学,出身社会从事文字工作,离不开母亲对我的宽容支持,也离不开当初的“红苕窖之读”。母亲和红苕窖阻隔了烦乱尘嚣,收容了流离无靠,给我营造了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让我能执着而专注地沿着梦想之路走下去,从黑暗的窖底,走向光明的未来。

如今,人们的生存方式与往昔有了天壤之别。年富力强的人多半涌入城镇,即使留在故乡的人,也不那么热衷于种植红苕了。随着人们生活水平有了质的飞跃,红苕不再是赖以生存的主食,一些红苕窖,也在岁月中坍塌或被填没。窖坑和煤油灯陪伴的那个少年,也在风霜雪雨的洗礼下,褪去了青涩模样。唯一没变的,是我对红苕窖那份情结的深深怀想,这是刻印在记忆深处的冬之温暖,夏之清凉,让我一生一世,谨记那段窖中苦读的岁月。

乐莫乐兮与君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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