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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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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3.31 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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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建庄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37年了。
父亲是个自学成才的知识分子,1920年出生在中原腹地荥阳崔庙乡下。爷爷没有好家境,只有每天推了独轮车到煤窑上买煤卖煤、沿路叫卖。为了养家,爷爷累死在推煤的路上。
父亲是家中长子,有一个弟弟三个妹妹。当老大的自然承重,从小在荒瘠薄地上劳作,吃糠咽菜。少年的父亲没有机会读书,但是聪明好学。日本投降那年,内战打响,国民党大肆征兵,抽壮丁抽到大户家的儿子,大户家舍不得儿子上战场,就买壮丁。25岁的父亲为了几块大洋,只好替人当兵去了。
父亲人缘好,又机敏,第一次上战场遭遇激烈战斗,长官在撤退中遭遇手榴弹,父亲想都没想就扑倒在长官身上,俩人都没有受伤,父亲冒死救人的举动使长官很感动,他看父亲仁厚机敏,就安排父亲做了卫生员。军队里,卫生员是白领。1948年父亲所在的部队起义,他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一名基层医务人员。
1950年朝鲜战事爆发,父亲报名上了前线。在一次激烈的战斗中,已经是中尉军医的父亲冒死穿过火线,把负伤的政委背了下来。1952年回国后,政委转业到北方当县委书记,老家在河南的父亲也被带去,在县医院当大夫。
好景不长,1957年全国大规模反右,已任县委书记的政委被划成右派。父亲因为替政委抱不平被人告密,结果遭到批斗,被开除公职,打回老家。
从天堂跌入地狱。不知道当年父亲是怎样带着母亲、我和二弟灰溜溜回到老家的。还没来得及衣锦还乡,就被戴个右派帽子发配回老家。当时父亲的心情该有多灰暗?难以想象自保定回老家荥阳的漫漫长路,脚步该有多沉重。
父亲回乡当上了赤脚医生。每天10个工分,补助是每月4块钱,后来涨到6块。随着小弟小妹的出生,生活负担越来越重,父亲没有怨言,每天背着药箱给病人诊断看病。
乡下人身体不娇贵,一般的感冒发烧都挺着,只要能走路会喝水,就不去医院,实在挺不住了才找医生。为人和善的父亲深知乡亲的清苦,他出诊不要出诊费,开方不要挂号费,作为全科医生啥病都看。后来大队给了两间房,办了个卫生所,渐渐地人们有个头痛脑热也来买几片APC吃吃,发一身汗就好了。遇到难症,父亲也会手到病除,老病慢性病,父亲也会对症缓解。治不了的,父亲会催着转院。真是绝症,父亲也不会叫病人家里花冤枉钱。渐渐地,父亲在十里八村就有了名声。
那年我13岁,兄妹四人,一家六口人挤在三间茅草房里,我妈申请宅基地,大队不批。她不忿,联系几家孩子多住房少的邻居,准备挖土下窑院,马上就被大队来人强行制止了。
年底我“初中”毕业,大队不推荐我上高中,14岁的我成了职业农民。因为父亲的问题我失去继续读书的资格,心底隐隐作痛。我身小力薄,母亲看我羸弱多病的身体,心底老大不忍。父亲就要我跟他学医。我心底不愿意,想着你救治了成百上千病人,还不是自身不保,不但自己受批斗,还影响儿子不能上高中。我不想学,但又不敢公开对抗,只是背着父母偷偷看文学作品。
父亲给我的第一本专业书是《人体解剖》,我把书的封面揭下来,覆在《基督山伯爵》上,因为是借来的“黄色小说”,不敢正大光明地看,就在夜深人静时,点了挂在床头的油灯通夜速读。冬夜寒冷,村东头的索河结了厚冰,柿树落光了叶,村南村北荒岭秃地,没有一丝绿色,只有凛冽的冷风。天地寂静,无牛哞马嘶,无人语虫鸣。天快明的时候,铺天盖地的困意如水一样淹没了读书的人。
窗棂上糊的报纸早已糟朽,片片开裂,那风就从裂开处吹进来,将如豆的灯火吹引到连结的线绳上。于是煤油灯掉落在被子上。火灾发生了。
等到我被炙痛惊醒,那不断扩展的霍霍暗火已把被子烧了锅盖大一个窟窿。我赤脚跳下地,端来墙角用来洗脸的半盆水循火浇下,又脚踩手按,最终消灭了恶火。身上吓出了一身冷汗。
恐惧如天幕一样裹挟着我。不准读书偷偷读,熬了灯油又失火,这个祸闯大了。
满屋的煳味召来了家人,父亲一怒之下顺手抄起镰刀,将镰把抡圆了,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怒打。挨打的我忘记了疼痛,想起了江姐的坚贞不屈,想起了保尔·柯察金的钢铁意志……以此来抵御挨打的疼痛。
还有一次挨打。那年腊月,我家的新宅基地批下来了。父亲忙着准备打地基,叫我到下面的老宅拿东西。我下来看到村里好多年轻人在水泥台上打乒乓球,就想炫耀一下自己不错的球技。谁知开打就赢,一直坐庄,就把正事儿给忘到九霄云外。
正打得起劲,就见父亲怒气冲冲过来,一巴掌打在我的脑袋上,我眼冒金星,气血上涌,多年来淤积的怨怒一下迸发出来,我跳上球台歇斯底里喊道:打吧,你打死我!都怨你,我高中不能上,当兵不能当,入团入不了。活着啥意思,你打死我算了!
周围的喧闹突然静下来。父亲木呆了,他似乎看到一个陌生人。缓缓转身,蹒跚着走了。
从1958年父亲回来到1978年20年间,父亲的精神生活苦乐交织。造反派一旦需要就拿他当靶子批斗,亲戚不理解,路过我家门口都绕道走,儿子不听话,将自己的一片苦心误解,而孩子的前途又葬送在自己手里。多少个深夜,我隐约听到父亲深深的叹息。
即使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父亲还是整天乐呵呵地背着红十字药箱、走村串户给乡亲看病治病。20年间,他从死神手里抢救过来的患者不下百人,他西医的诊疗实践经验也日益丰富。在此基础上,父亲不断学习,钻研中医,从《汤头歌诀》,到后来研究《本草纲目》,再后来结合针灸、拔罐和中草药给乡亲治病。
1979年全国右派摘帽,我多次去县“摘帽办”,对方说你爸王育德不是右派,没有帽子可摘。全国的右派都摘帽了,我爸没有帽子,摘不了。无奈之下我写信给媒体。报社派人到父亲原单位,当年的县委书记平反恢复了工作,他清楚我父亲是受株连的,当年情况本来是要划我父亲右派的,但由于他们单位的指标已经划满了,没有帽子,就开除公职打回原籍了。我看过父亲的处理文件,上写“因病暂休”,这一休就是20年,乡下当他是右派20年。
1979年父亲终于恢复了工作,这时他已经59岁,父亲老了。一起解决商品粮户口的,有我妈和小弟小妹。当年我和二弟受株连回老家,这时我俩已超18周岁,不能解决户口。
父亲复职后在北方的县医院担任五官科大夫,当上了县政协委员,晚年的日子应该是幸福的。只是我和父亲之间的隔膜一直没有消除,我看得出父亲心里的负疚。
父亲恢复工作后,一度担任全国业余体校游泳比赛的赛医,比赛在白洋淀举行。当时我已在村小当民办教师,父亲寄钱叫我买票赴河北,每天陪他进场,观看全国游泳健儿比赛,让我开眼界。曾经坚决反对我抽烟的父亲,还托人给我买来当时最好的“玉兰”牌香烟,每天看着我抽。
1983年我师范毕业留校,父亲作为离休干部退出一线。每年春节我们都聚在白洋淀附近他的小院里,母亲做很多好吃的,一家人其乐融融。
1987年春节父母回老家,商量准备叶落归根。邻村有产妇生产,请曾经远近知名的接生婆母亲与西医的父亲过去帮忙。婴儿出生,母子平安。因为劳累过度,父亲第二天出现大面积脑出血。经紧急抢救无效,于2月24日去世,享年67岁。
父亲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履行医生的职责,还在百姓需要中。
父亲去世那天,原本已经回暖的天气骤然变化,突降暴雪,大雪持续了三天三夜,乡亲们说好多年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雪了。彼时,祖母已经病卧在床十多年,这十多年中多次病危,她都挺过来了,风烛残年的老人就那样延续着微弱的生命,一直等到她的大儿子去世。父亲头天下午去世,祖母好像终于等到了召唤,于第二天一早静静逝去。
这是我第一次经历亲人的离世。父亲入土时刻,雪停风止,大地一片肃穆。
父亲清贫勤俭一生,没有给我们留下物质财富,甚至在历次搬家中,他的军功章和军人证书也都遗憾遗失。但是父亲谦恭的为人,聪敏好学的精神,服务社会和贡献他人的品质,都是留给我们的宝贵财富,让我终生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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