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的死亡

李其武

旷野里有一棵老的榆树。枝干欹曲，表皮坚硬如铁，千疮百窟，是一棵不成材的树，已经没有人知道他的树龄。树围需要两个人的合抱。所以他应该有一百多岁了，他的种子是鸟儿飞过时掉落的，阳光和雨露是免费的，他生活的土地已经数易其主，他觉得他是自己的主人。如果他愿意，他也完全可以把自己当作宇宙的中心。

但是在心底里，他把自己视为这个村子的一员。他是一棵久经风雨老于世故的树，他知道人挪活树挪死的道理，他觉得自己属于这个村子。

他曾经是这个村子里边的一棵树。他看见过这个村子的变迁，繁衍，热闹和冷落，从少到多，从多到少，也有逃荒，避乱，1942年和1958年的饿殍满地，他曾经奉献出自己的树皮来给人们果腹。现在，这个村庄的人都沿着新修的国道而居。老的住宅成了断壁残垣。他的伙伴和晚辈们都已经死去，或者做了板车的底儿，或做了灶里的柴，做了椽，做了柱，做了棺材，做了神台，只有他还活着。

他从来没有觉得孤独。任清风低吟，暴雨狂舞，随遇而安。

一个年轻人曾经在他的树荫下看一本书，老树觉得这本书还没有他的叶子耐腐，作者也还没有装尸体的棺木耐朽。

老树已经老的不能再老，他想他即使死了这个地方还会有最老的树，就像村子里总是有年纪最大的老人。他的一个同龄的伙伴死后的树坑被一家逃难的就便搭了个草棚居住，现在这家的孙子已经是这个市里权势遮天的人物。他还曾经有过一个亭亭玉立的杨树恋人，他们暗送秋波，枝叶相迎。他们发誓根与根相触，叶与叶相拥。后来她被漆成艳红的箱子做了一个姑娘的嫁妆……

这个村子因为无人居住被定为空心村，要加以治理。原来的旧址可以腾出上百亩的耕地，而老树成了长在地边沟畔的旷野里的一棵树。一个树下玩耍的孩子现在成了一个雄心勃勃的壮年人。他承包这片土地，勤劳而又算计，他购买了整套的机械设备，在机耕的时候犁断了树的一条蟒蛇粗的根，是在十几米外的地里。树根有多长，树冠有多大，这好像人的心脏和拳头的关系。

目前这个村子里最老的人说，他是树的主人，因为说起这棵树的来历谁也不能比他说的更从前。他当然不是想维护树的生命权而是想借机弄点酒钱。

“好吧，算是你的。”我是村里当家的，豁达的一笑：“砍伐的费用公家出，树根还要么？”

“不要了不要了，不能太给你们添麻烦。”占了便宜的老者也适时的显示了他的豁达。

“那就明天，电锯吧……”

老树目睹了我们对他死亡方式的讨论。我走近他，抚摸着他累累的用树的眼泪凝成的疤痕，是多少次伤痛的自愈呀 ！粮食安全事关人的生存，所以为了我们的生存只好剥夺你的生存。

“这是你的命。”我对老树说，“虽然我不想由我来下这个判决。”

“这也是你的命。”老树对我说，“每个生物都会死亡！”